仿佛还是孩子的时候,父亲下朝回来,手里捏了一直绿油油的用青草编的蛐蛐,远远的站在廊下叫她过去,那蛐蛐活灵活现,便如真的一般,她八九岁的年纪已经知晓世事,让人不喜的事情不再多言,越发变得少言寡语,年少老成的样子也着实让顾家母女不喜欢,唯有父亲,夸她聪明伶俐,做事稳重。心疼她小小年纪已学会察言观色。
父亲喜爱给她编这些小东西,往她柔软的掌心一放,她波澜不惊的脸上才有了几分笑意。
顾中天每每都会抚掌一笑,使劲捏她脸蛋:“这才像个孩子。”
她被捏的疼,可是万分珍惜这样的亲昵,却皱着眉:“要被爹爹捏丑了。”
顾中天将她抱起来在空中转圈,哈哈大笑:“不丑,我的妍妍怎么会丑。”
身子蓦地一个激灵。
四下里皆是草药的苦涩味道,她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半透的灰白帐子,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光晕,仿佛是极常见的细白棉布帐子,却不是她房间里如雾轻柔精致的绣花白绢纱幔。
昨晚的一幕幕走马观花闪过脑海,瞬间便似有一座山压到胸口。她猛然坐起身来:“小绿。”
竟是粉身碎骨一般的疼痛。
“醒了。”
一个苍老且干瘪的声音在身畔响起来。
顾语菡才想起身处何地,转头,果然见一个裹着白布襦裙的干瘦老妪坐在床边矮凳上,手里一根被打磨的锃亮的紫檀手杖。正是高尚娇。
高尚娇脸上皆是岁月留下的刀痕,发起怒来只似有刀光剑影:“胡闹,你自持体内净化之力便敢喝那鸠酒,可你到底是个人,喝下去不死也伤,你可曾想过?”
当时的情景,哪里容得她多想。
她垂下眼,并不说话。
高尚娇重重叹口气。
昨夜主仆二人倒在门外,幸好有人及时发现才将人救起,然而顾府的方向火光冲天,烧了大半个时辰,第二日消息已经纷纷扬扬,说是顾家三小姐得了什么脏病,在自己房间点了一把火自焚身亡。着人去顾府问,府里的人一个个脸色难看,问起来状如躲避如瘟疫,只知摆手,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可如今这位小姐却一身重伤倒在自己府门前……
高尚娇不便多问,知她一心系在那绿衫子丫头身上,思索着措辞:“幸好服了护着命脉的珍贵药材,性命无碍……”
知她有后话,顾语菡没有松气,紧紧盯着她的脸。
果然,高尚娇眉头皱起:“只是彼时五脏俱碎,血气阻塞,日后只怕要用药吊着才能勉强度日,一双腿……怕是不能用了。”
接下来却是沉沉死寂。
高尚娇抬起松弛的眼皮看向床上那个纤瘦苍白的少女,她垂着眼,发白的唇瓣紧紧抿在一起,整个身子只似绷起的弓弦。不见落泪,看着却比哭的泪流满面还要揪心,高尚娇觉得还不如哭出来罢了。
一个尚是妙龄的少女,在她最美丽的年纪,以药为食,瘫痪在床,外人听起来都不觉嘘唏,何况是亲近之人。
她最不擅长安慰人。高尚娇哼一声:“别忙着替别人伤心,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鸠酒就算毒你不死,却也要忍受噬心之痛。我只能抑制你体内的毒性却不能根除。接下来五日每晚子时都要毒发,等熬过这五日,便能延到一月一次……”
顾语菡却似没有听进去,撩起被子下地重重跪了下去:“求大人暂时收留小绿。”
高尚娇竟也不起身,堂而皇之受了她那一礼,只在手边的漆木圆茶几上端过一个短口瓷杯,灌了几口才道:“我收徒只看机缘,小绿那丫头资质太浅。这个忙我不能帮你。”
顾语菡垂目:“婢子愿意听从大人差遣。”
高尚娇不觉顿了顿,她不愿趁人之危,可是世上哪有平白无故的善意,她学医痴狂,一生未嫁,在府中收留疑难杂症的病人,且不收一分一毫,除了治病救人是她的本分,私心里也不过是想收集病例罢了,那日她看出此女不凡,相加以拉拢,如今如愿了,却是各种滋味。
况小绿那丫头得的是个富贵病,需珍贵药材喂着才能续命,能不能养得起她自己心里都没有底,思及此处,再无犹豫:“彼时在宣王府我的提议,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持么?”
顾语菡已别无选择。
她跪的笔直:“只要大人不嫌我是不祥之人,哪怕大人指的是刀山火海,我也会淌出一条血路来。”
高尚娇沉声叫了几声好:“有骨气,这条路我老婆子也不知道会走出个什么样子。却可以给你容身之所,你可愿意。”
顾语菡仰起头来,那幽深的眼眸深处皆是让人胆寒的冰冷和决绝:“弟子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