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扶风循着琴声从厢房出来,顿时豁然开朗,原来在蓬莱阁厢房的后院连着一片小山坡,那琴声便是从山顶上传来,方才卫扶风只是隐约听到琴声,这会来到室外,琴声顺着和风,娓娓道来,听的卫扶风如痴如醉。
卫扶风迎着山坡拾阶而上,走了数十步,到了半山腰,这时再向山顶看去,只见山顶修着一座凉亭,金顶红瓦,十分雅致,卫扶风心道:定是有人在亭中抚琴,不知自己贸然前去,会不会打扰高人雅致,是以停步不前。谁知正在他踌躇之际,只听山上传来的音调骤变,云淡风轻忽成惊雷一片,卫扶风听来,只觉自己正处在极为危险之地,四面楚歌,草木皆兵,浑身都不舒服,正想转身离开之时。却听得琴声戛然而止,而后从山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接着一女子柔声道:“想必公子是闻琴音而来,缘何止步不前。”
卫扶风心道这女子骤变琴音,原是知道自己上山,却又停步不前,有意和自己玩笑罢了,心情霎时开朗了不少,三步并两步跃上山去。
卫扶风到了山顶,见四角凉亭挂一木匾,上书“望海亭”三字,下有楹联“雪落金顶映晚月,花飘南天伴晨霞。”亭子正中有一女子,青色纱裙,白衣内衬,香肩若隐若现,长发散在腰际,背对卫扶风抚琴而坐,那女子姿态慵慵懒懒,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那女子忽道:“雪师姐说卫公子劳累,怎又有雅兴来这‘望海亭’一观。”
她声音柔软至极,听得卫扶风心中不由一颤,虽是背对那女子,但还是施了一礼道:“在下在厢房里失了方向,偶然听得姑娘奏琴,宛若天音,听后心中甚是舒畅,不知不觉便信步到此,扰了姑娘雅兴,还请见谅。”
那女子轻声一笑,道:“卫公子说话甚是得体,叫人好生喜欢。”
卫扶风闻言一惊,暗道这女子说话如此大胆,但又背着身不叫我看她面貌,甚是奇怪,自己初来这蓬莱岛,当小心为上,借故离开最好。当下便道:“姑娘言重了,在下唐突,就此告辞了。”他本不是小心之人,但近几个月来所发生之事,让他深感江湖险恶,是以无论身处何地,卫扶风都是谨小慎微。
那女子道:“公子如此着急离开,可是怪奴家招呼不周,不以正脸示人。”
她声音温柔,不卑不亢,娓娓道来,又以奴家自称。说的卫扶风老脸一红,不知如何作答,当下只得道:“姑娘正该如此。”
那女子道:“正该如此?公子说话真是有趣,天下哪有背对着人的待客之道。”她声音娇嫩中带有三分甜腻,听得卫扶风心尖直颤。
卫扶风道:“客随主便,姑娘既不喜见到在下,在下自应遵从姑娘的规矩。”
那女子“嗤嗤”笑了两声,道:“哪里的话。”言罢伸出玉手深深插入秀发当中,向后一摆,发丝飘然上扬,一股香气直窜到卫扶风鼻中,让他不由得长舒一口大气。那女子接着道:“对了,卫公子可有雅兴听奴家奏上一曲。”
卫扶风心想自己回到房间也是兀自乱想,不若听这姑娘奏上几曲,稍缓心头愁情,便施一礼道:“姑娘若有此意,在下自当洗耳恭听,只是在下不通音律,姑娘可介意对牛弹琴。”
那女子笑得腰肢微颤,道:“哪有卫公子这样潇洒的牛儿,奴家可否开始。”
虽然那女子背对卫扶风,并看不见他作何动作,但他还是躬身摆手,而后恭敬道:“姑娘请。”
那女子答应一声,一双玉手抚在琴上,轻轻拨动琴弦,乐声缓缓传出,这一曲起头比起方才那曲更加舒缓,好似晨曦初现时,两只黄鹂在树枝上交替鸣叫,音色清脆,当真令人心情愉悦非常。卫扶风此刻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在杭州城内与伙伴同游西湖、断桥,湖水清如许,春雨中断桥上纸伞若荷叶向聚,美景无边,诗意无限,那时他最喜玩乐,怕极了偷懒不练功被父母责打训诫,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若此刻能被父母亲责骂自己两句,岂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想到此,卫扶风不禁黯然神伤,只觉得眼前一阵空濛,心若巨浪中一叶扁舟,起伏不定,又被琴声一激,眼泪不由自主的湿了衣襟,却也浑然不知。
正当卫扶风心伤之时,曲子却悠然变调,真若“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十分轻快,卫扶风心情也好了不少,却忆起那日在瓦剌军营吴轩琪和韩大师一战,吴轩琪的剑法施展开来就好似这曲子一般,急弦快调,剑影纵横,哪怕只是在一旁观看,现在回想起来,绕是心有余悸,若自己学会此种剑法,何愁报不得大仇。只是卫扶风又转念一想,哪怕是吴轩琪这种高手,内功雄厚,还是因剑法相异,而逆冲经脉,受了内伤,自己内功根基不过七八年功底,还是自家内功,远没有武当昆仑两派的内功那样高深。想到此,不禁暗叹:这武当和昆仑剑法合用却能敌得过仇人,自己亦有记载这两种剑法的《剑经》在手,但没有雄浑的内力支持,又有何用。
那女子好似感受到了卫扶风心中叹息之情,曲调渐渐缓了下来,亦变得哀怨异常,卫扶风听来,意志霎时间变得消沉非常,只觉自己终生报仇无望。这时曲调微变,好似阴雨连绵之夜,风吹门窗传出的声音,凄凄厉厉,卫扶风胸中若闷了一团恶气,站将不稳,险些跌倒在地。这时却忽听得“呲喇”一声,那女子惊叫一声,吓得卫扶风如梦方醒,赶紧摄住心神,站稳脚步。
却听得一女子道:“丁师妹,你又在胡闹。”卫扶风循声看去,竟是叶雪立在亭子里说话,暗道自己沉溺于琴声当中,叶雪何时前来自己竟全然不知。
坐着的那女子歉然道:“奴家不知卫公子年纪轻轻,却心事深重,才……卫公子,对不起了。”
卫扶风被这两人说的云里雾里,心想那女子不过兀自弹琴,自己听者心中所想所思,又与她有何关系,只是觉得这女子哪怕致歉也不转过头来,当真奇怪非常,当下道:“姑娘琴技高超,在下根基太浅,乱了心神,怨不得姑娘。”
叶雪道:“卫公子不过是舟车劳顿,疲了而已,在下送公子回厢房休息。”虽然她语调依然温柔,但语气却似命令一般,自有一股威严,让人难以违抗。
卫扶风当下便道:“有劳叶女侠。”言罢又对那女子深施一礼,轻声道:“未知这位姑娘芳名几何。”
那女子笑道:“丁晚。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卫扶风只觉“丁晚”这个名字十分别致,暗念了几遍,接着道:“丁姑娘,在下告辞了。”
叶雪和卫扶风离开了望海亭,到了半山,卫扶风轻声道:“叶女侠,方才那位姑娘是。”
叶雪答道:“晚儿是在下的师妹。”
卫扶风赞道:“丁姑娘的琴技当真神乎其神,在下听后感怀不尽。”
叶雪叹道:“丁师妹人称‘琴仙’,她所奏琴声确有动人心魄之力。”
卫扶风听她虽言称赞之语,但语调却有些低沉,似话中有话,当下便问道:“叶女侠似有难言之隐。”
叶雪莞尔一笑,并不答卫扶风之问,却道:“卫公子何以对丁师妹便称姑娘,对在下便称女侠。”
卫扶风道:“在下只觉得,叶……姑娘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说话行事又周道体面,甚有侠气。”
叶雪柔声道:“卫公子谬赞了,在下不知公子在泰山派是何辈分,但在下虚长公子几岁,你我以后便以师姐弟相称罢了,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卫扶风道:“全凭叶师姐吩咐。”言罢顿了顿道:“在下其实并非泰山派之人。”
叶雪道:“原来如此,卫师弟步履轻盈,不似长久习练泰山派内功之象,况且也无重剑伴身,倒是在下眼拙了。”言罢摇了摇头,苦笑两声,又道:“那敢问卫公子师承?”
卫扶风道:“在下是杭州卫家庄卫临之子。”
叶雪恍然道:“怪不得卫师弟那么轻易便被丁师妹的琴声扰乱心智。”
卫扶风暗道自己方才想起往事难道是那丁晚有意为之,而非自己有感所致。而且这一切又与自己的家世有何关联,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便道:“叶师姐此言何意?”
叶雪微微点头致意,柔声道:“令尊令堂为国捐躯,卫师弟心中自有天大的愁苦,是以丁师妹用琴声一引,才会心智被扰,险些栽倒再地。若不是在下及时击断琴弦,恐怕卫师弟可能会引刀自尽。”
卫扶风闻言若全身被冰雨淋过,当下惊道:“叶师姐是说……琴声可以操控他人心智,使人……自尽?”卫扶风言罢自己都觉得此说难以置信,但方才自己已经想到今生报仇无望,若再思虑下去,也许真的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想到此,颈后不禁直冒冷汗。
叶雪道:“丁师妹琴技高超,可让闻者感怀,其想法亦随着琴声所变,曲调凄厉之时,心中便怅然若失,尽想些苦难之事。”
卫扶风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丁师姐也非有意为之,只是正好弹奏悲曲,无意间勾起在下心中之事。”
叶雪道:“那是自然,丁师妹自小在仙岛长大,与花鸟走兽为伴,性子最为纯良,怎会有意加害卫师弟。方才师弟说在下是否有难言之隐,却有两事让在下难以开口,其一便是想替丁师妹给卫师弟致歉,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若是卫师弟本就不怪丁师妹,在下岂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雪说完之后笑了两声,似是在笑自己多言。
卫扶风笑道:“若是叶师姐不说,在下却不知着了丁师姐的道,还蒙在鼓里。对了,那叶师姐难言之二又是何事?”
叶雪道:“其二就是在下看卫师弟年纪轻轻,又美人在侧,怎么会如此心事沉重,被琴声所扰甚深。方才卫师弟言明身世,已经解了在下之惑。”
卫扶风道:“叶师姐之惑解了,在下却有一事不明。”
叶雪道:“卫师弟请讲。”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山坡之下,叶雪伸手为卫扶风指路。
卫扶风随着叶雪所指转过拱门进了客房,而后道:“倒不是什么要事,只是丁师姐为什么一直背对着在下讲话。”
叶雪笑道:“或许是她初见卫师弟,羞于见人罢了。”
卫扶风第一次听叶雪玩笑似得说话,疑道:“叶师姐说笑罢?”
叶雪道:“自然,卫师弟若想知道,还是亲自问她罢。”
卫扶风奇道:“明日丁师姐也同我们一起启程吗?”
叶雪点点头道:“是的。”言罢转过一个拐角,向前一指,道:“卫师弟,厢房到了,天色也晚了,早些休息罢。”
卫扶风抬头一看,果然回到了厢房外边的院子,双拳一抱道:“谢过叶师姐。”
叶雪还礼道:“在下告辞了,卫公子好生休息。”
卫扶风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目送叶雪离开,转身回到厢房门外。这个院子里左右共四间厢房,他和澹台婉住的是左右两间,他住靠里一间,澹台婉住靠外一间。卫扶风看了一眼澹台婉的房间,手抬起又放下,思忖片刻,走了过去,推开自己的房门,却见澹台婉正背对自己,自己进门之时,澹台婉回头望了一眼,却又回过头去,不言不语,卫扶风见她一双明眸红红肿肿,显是刚刚哭过。
卫扶风走上前去,双手轻轻扶在澹台婉肩上,柔声道:“婉儿,你……。”
澹台婉转身站起来,眼含哀怨的盯着卫扶风,道:“姓卫的,你有何话可说。”
卫扶风看她的模样,心疼非常,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支吾道:“我……。”
澹台婉不等卫扶风说话,便抬起手来一掌打在他脸上,道:“我如此担心你,你却和其他女子有说有笑。”
澹台婉这一掌打的很重,卫扶风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只是心中更是羞愧,咬了咬牙,道:“婉儿,你的情义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我现在……。”
澹台婉怒道:“你想说你现在身怀大仇,无家可归,配不上我,是也不是。”
卫扶风点了点头。
澹台婉伸手向门口一指,怒道:“你快出去。”
卫扶风知她在气头上,轻叹一口气。转身推门出去,进到了靠外的那间厢房里,和衣躺在床上,只觉身心俱疲,不一会便睡着了。
翌日一早,卫扶风和澹台婉在厢房外相见,却都是默然不语,卫扶风见澹台婉面色十分难看,全无往日神采飞扬之色,心口一疼,但关心之语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的跟在澹台婉身后来到蓬莱阁正厅,见叶雪已经站在厅里等他们,见二人出来,迎上来想寒暄一番,却见两人各有心事,便也不敢多言,吩咐门人给二人上了早饭之后便离开正厅。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叶雪从门外进到正厅,见澹台婉和卫扶风面前的早饭都是纹丝未动,当下便道:“是不是早饭不合两位胃口,在下叫别人换来。”
卫扶风和澹台婉同时摆了摆手,卫扶风歉然道:“在下和婉儿只不过是……不必麻烦叶师姐了,咱们何时启程。”卫扶风想找个借口搪塞,但澹台婉在他说到“婉儿”二字之时却冷哼了一声,他一时心烦意乱,什么也想不起,只好将话岔了过去。
叶雪道:“家师已经带着几位师兄弟启程了,特地吩咐在下与两位同行。”
澹台婉闻言站起身来,道声“那走罢。”便头也不回的向门外走去。
叶雪关心的看了一眼卫扶风,快走两步跟上澹台婉,卫扶风苦笑着摇了摇头,便起身跟在叶雪和澹台婉身后。
三人一行到了渡口,只见已经有一只小船候在那里,虽然船身甚小,但精致非常,窗棂上雕刻着云纹,船舱顶的檐上有飞鸟走兽数十尊,两名蓬莱派的弟子前来对叶雪行礼,叶雪把卫扶风和澹台婉让到船上,卫扶风一进内舱,不由得愣了一下,只见舱里已经坐着一位女子,旁边放了一把古琴,那女子以面纱遮住玉面,只露出一双明眸,却也可见她是绝世无双的美女,眼睛好似一汪清澈的潭水,眉毛便像垂在潭水之上的柳叶,配上白色的面纱,为她又平添几分神秘之色,好似神庙中被纱帘遮着仙女塑像一般,令人神往却又敬畏。她见到卫扶风进来,笑道:“卫公子别来无恙。”这女子声色独特,甜如蜜酒,让人痴醉,不是丁晚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