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妲己再次睁开眼睛,父亲已坐在面前。他表情凝重,双眼通红,眉头紧蹙,见女儿醒来,表情才松缓一些。
“爹爹——”妲己似乎并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或是她不想承认。她本该是死了的,可如今看到爹爹,也就是……
苏护扶了妲己起身,拭去眼边的泪痕,咬着牙,抬手给了妲己一个巴掌。
妲己呆愣在那里,想这些年,爹爹对她疼爱至极,她虽然住在后园,可吃的用的,都是府里面最好的。爹爹每次回来,带了什么东西,也是第一个送来给她。就连辞严厉色都是不曾有过的,又怎说打她。而她被打了,也不哭不闹,只是呆呆的看着爹爹,脸颊上热辣的刺痛告诉她,她还活着。
苏护又往自己脸上扇了两下:“是爹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死去的娘,对不起……”
见爹爹已是老泪众横,妲己自知是自己做了错事,扑向爹爹怀中,连说道:“是孩儿的错,孩儿知错了,孩儿以后再也不敢了。爹爹你不要伤心,不要哭了。”
苏护听女儿如此说,总算是宽慰了不少,两个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仆役下人们,也都跪在屋外跟着哭。
柳氏听着院子里哭成一片,不知道是何情况,可也不敢进来,只得差了人问。知是妲己醒了,她不免愤恨,眉毛眼睛拧在一起,牙咬得吱吱作响。怪只怪这个丫头如此命硬,遇到妖怪也能大难不死,还偏偏被路过的人救了回来。枉费她使了那些的银子,才让修园子的奴工偷拆了院墙,又设法引了那妖怪去后山,如今却是竹篮打水。好在那奴工收了银子之后,就逃出了冀州,不然真是得不偿失。
只是这个丫头不死,始终是柳氏的一块心病,只怕她什么时候害到自己,或是害到自己的女儿,到时候说什么都迟了。天知道,那个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人路过?想到这里,她又有一计跃上心头。
妲己与苏护哭了半晌,旁人是不敢劝的,只有跟着哭的份儿。
单单于蓉看不下去,跪下说道:“老爷不必太过伤心,小姐吉人天相,得贵人相助,如今身体全无大碍,可这样哭下去,只怕会伤了元气,反而烙下病根儿。”
苏护听她说的有理,便劝了妲己莫要再哭,自己则眉头一紧,瞪着于蓉。怒道:“好你个贱婢,不好好看着小姐,让她受了如此的劫难,你可知罪?”
苏护疾言厉色,于蓉却毫不怯懦,缓缓答道:“奴婢知错,也愿以死抵罪。只是,小姐孤身住在后园,平日里不得旁人照应。我只担心自己死了,小姐今后由谁照顾。所以斗胆请老爷开恩,饶奴婢一命,奴婢至死,都会全心全意照顾小姐,若再有半点疏忽,甘受绛蛊之刑。”跟着连磕了两个头。
苏护自然也知道她死不得,只是心中这口气,总是要出了的。可刚要开口,妲己又再一边求情道:“爹爹,都是妲己的错,和蓉姐姐无关。”
苏护眼睛一立,问道:“你叫她什么?”
妲己知道是自己疏忽了,这平常蓉姐姐的喊着,没人听到也就罢了,如今却被爹爹听了去,只怕蓉儿是免不了这顿打了。可见于蓉一身的伤,想她是急着下的山,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被枝桠刮的如此厉害都不知道。衣服也已是破的不像样子,有些地方还挂着血,若是再挨上一顿打,怕是十天半月也好不起来的。
妲己想着便是心口一紧,连忙下了地,跪在苏护面前,含着泪道:“爹爹,妲己没有见过亲娘,只听乳娘说过,这于蓉是娘收回来的孩子,娘亲带她如己出。可念我娘去的早,女儿没尽过孝道。于蓉代女儿,也曾承欢膝下,让娘亲含笑而终。女儿只觉得,娘亲一定是当她是亲生女儿一般,若是我叫了她姐姐,娘亲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妲己的一番话,不免勾起的苏护的失妻之痛。想当年自己随大王南下攘夷,一直没有时间陪在爱妻身边。她膝下无子,不免孤寂,便收了这么个弃婴回来。可叹妲己刚出生,她便撒手人寰,竟片刻的天伦都没享到。只当这于蓉当年真的慰藉了爱妻的思子之心,自己也便无法再为难于她。
“妲己,你说的对,是爹爹糊涂了。只是于蓉毕竟出身微贱,你心里感念也就是了,万万不得再这么称呼了。被人家听了去,只怕是要耻笑我苏家,长幼无序,尊卑不分了。”
妲己见爹爹松了口,便也马上应承道:“女儿知道了,谢爹爹教诲。”而后对着蓉儿一笑,吐了吐舌头。
苏护当真是爱极了这个女儿,见她还如此的顽皮,想是身子没有什么大碍,便也放了心。
这些年都是于蓉一个人照顾女儿,两个人感情深厚,也是理所应当的。而且这于蓉是爱妻和妲己乳母轮着番带大的,对妲己也是一等一的忠心,人又聪颖的很,以后若是妲己出嫁,带着这么仆从在身边,他也算心安了。
他颓自的想着,却见外面一个侍婢叩身道:“启禀老爷,夫人在前厅准备了酒席,请老爷一起去酬谢救小姐回来的义士。”
苏护点了头,让那人退去,回身对妲己道:“妲己,你与爹爹一同去可好?”
昏迷时候的事情,她虽然已全然都不记得了,但听来人的口气,这要酬谢的,就是救了自己的恩人。既然是恩人,她怎么能不当面言谢呢。思罢,便点了头。
于蓉为妲己重新梳妆,明明薄如纸片儿一样的身子,却是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顺滑如丝。这样的头发,也只有于蓉梳的来。分成三股,用簪子挑着,拧在一起,成了一团花样的发髻,刚好在脖子后面。剩下的头发垂下去,还是能及到腰间。
妲己看到镜子里自己竟然毫发无损,不免惊奇,伸了右臂出来,确实不痛不痒,想自己是记错了,至于衣服上的血迹,便当是妖怪的血吧!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吩咐于蓉,让她在园子里好生休息,又从爹爹那里要了最好的金疮药给她,妲己才放心跟着去了前厅。
此时前厅的酒席已经摆好,柳氏点了几个机灵的侍婢在厅内候着,自己则是守在门口。
见苏护行来,柳氏嗔笑着迎上去,可见到跟在他身后的妲己,又不免顿足。
只待苏护到了近前,她才施了礼,道:“老爷,大小姐受了惊,为何不在卧房静养?这夜深露重,若是着了风寒,可如何使得。”
苏护知她心意,却也不理会,只瞥了她一眼,道:“义士可请来?”
“妾身已差人去请了,说话的功夫便到。”
苏护点了头,牵着妲己入了前厅。
妲己经过之时,柳氏不免退了两步,而看到她对自己甜笑,更是浑身发冷,呆立了半晌,直到苏护唤她,她才颤颤巍巍的移入前厅,站在门口,不肯靠前。
苏护就是看不上她这个样子,原本娶她回来,不过是为了照顾女儿方便。结果,她却始终不肯亲近妲己,任苏护如何劝说也是无用。好在正园的事情她倒是打理得宜,妲己的饮食起居也都有专人负责,未曾怠慢过。不过一年的时间,她为苏家又添了个女儿,苏护也就不再苛责于她。只是每每看到她这个样子,尤其是在妲己面前,就难免心有不悦。
这厅里只布了一个主位和两个客位,女人无席是规矩,柳氏没有为自己安排位置,可见得妲己过来,又不得不使让人为她在主位旁边添了一张蒲团。这倒让苏护甚为满意,总算露出了一丝的笑意,柳氏也算松了一口气。
刚巧这个时候,送回妲己的那两个人来到门前,苏护见到便起身迎上,笑道:“小女今逢劫难,多亏二位义士出手,除了祸害一方的妖魔不说,更救了小女的性命,苏某这厢有礼了。”
说着,苏护就要上前躬身。白衣少年忙上前先施了礼,道:“晚生不过布衣,哪受得了侯爷大礼。”
苏护见这人说话不俗,便问道;“看先生谈吐,可不像是布衣啊!”
白衣少年垂首回道:“侯爷笑言了,晚生年方十五,未及冠礼之年,所以只是布衣之身。”
他回话恭谦有礼,让苏护甚是喜欢。只是看他身材高挑健硕,想是已经十七八的样子,没想到却只有十五岁。可叹自己膝下无子,若是有儿如此,定是可保得妲己一生安康。
柳氏见两人只是寒暄,不免心急,在一旁言道:“老爷,还是请恩人入席吧。”
苏护点头,请了两位恩人入席。只是白衣少年坐了,何夜却依旧立在他身旁。白衣少年示意他坐下,他恭恭敬敬的对苏护和白衣男子各施一礼,才正襟端坐,不敢妄动。
苏护回到主位,复牵了妲己过来,让她上前与恩人行礼。
妲己懦懦的走上前去,低身一礼,含羞带怯的说了句:“多谢恩人救命之恩。”
白衣少年见她过来,即刻起了身,跟着回了礼:“小姐见笑了,小生不过是偶然路过,得见小姐,也是天意,哪有不助之礼。”何夜也跟着回了礼,却依然不发一言。
妲己也不多话,只觉得面红心跳,急急回了苏护的身边。
待妲己坐下,柳氏招了侍婢斟酒,又说了些客气话。跟着问道:“不知恩人贵姓?从何而来?来冀州所为何事?”
白衣少年起身回道:“夫人言重了,小生姓姬,单名一个考字,夫人叫我姬考便好。”
见苏护和柳氏都点了头,姬考继续道:“晚生从西岐而来,此行是为游历天下,开阔眼界。听闻侯爷治下冀州百姓安定,商贾繁盛,为天下之首,故此而来。”
闻此言,苏护自然大悦,笑道:“公子过奖了,我冀州不过弹丸之地,勉强算是安定,要说富足的话,可怎也比不上朝歌啊。”
姬考知道自己说中了苏护的心思,便继续言道:“朝歌虽繁华,却是帝王天下,臣屈民卑之地,哪比得上冀州安乐啊。”
苏护闻言大笑,连连敬了三杯酒与姬考。
柳氏见苏护心情大好,便继续问道:“不知公子家中可有婚约?”
这问的突兀,就连苏护都是一怔,姬考却面不改色,回道:“晚生蠢钝,未有女子肯配,所以尚无婚约。”听此言,柳氏微微一笑,想这正合了她心意。
苏护瞪了她一眼:“你问人家这些私事作何?”
柳氏回道:“老爷明鉴,姬公子是小姐的恩人不错,可小姐回来时,衣衫不整,这府中的人都是看到了的。想我家小姐也是名门闺秀,如此却是伤了身份……”
还不等她言毕,姬考已经上前跪拜,说道:“侯爷明鉴,我救起小姐之时,小姐已是如此,我绝无半点不敬啊!”
苏护忙上前搀扶:“公子请起,快请起。都是家妾不好,妄言是非了。公子莫怪,莫怪。”说罢,他又瞪了柳氏一眼。
柳氏知道,苏护向来最注重名声,嘴上厉害了些,心里此时定是为妲己烦扰,便也不惧,跪在一边,继续说道:“是妾身言过了!可是,小姐毕竟是女儿之身,如此衣衫不整的被人抱回来,确实不妥啊。既然姬先生未有婚约,为何我们不与他订下婚约,等公子及冠之后,择良日成婚,也少了他人闲言碎语。”
苏护不语,他自是知道,这少年抱妲己回来,是从正门而入,想必城里的人是有不少得见的,只怕不出三日,这消息便会闹得人尽皆知。所谓人言可畏,妲己已经因为太阴之说躲到了后园,又怎堪别的非议?
而与这少年结成婚约,本也无碍。他俩年龄相差不多,这少年又彬彬有礼,谈吐不俗,身有仆从相随,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只是妲己年纪尚小,他确实舍不得。再者与这姬考只是一面之缘,怎么能就此草草定了女儿的终身。
见苏护思虑不止,姬考上前道:“晚生自知有过,可儿女婚姻,必须由父母定夺。如今晚生父母皆在,婚约之事,晚生实是做不了主。不如待晚生回到西岐,与父母讲明情由,由父母裁定,侯爷意下如何?”
苏护点点头,想是柳氏言之过急了,尚不知人家家世,就随便提及婚约之事,实在是太过冒失。
“也罢,也罢,此事日后再说吧。”
眼看自己的算计成了泡影,柳氏怎肯罢休。她想趁着此事,早早为妲己订了婚约,嫁了她出去,自己也就落得安生。可苏护实在顽固,事已至此都不肯答应,她只好自己言道:“老爷,此事拖将不得啊,若是……”
“你闭嘴,妲己的事情,几时轮得你做主了。你又几时进过为母的责任,现在有何脸面在此说辞。”
柳氏被苏护说的颜面尽扫,不禁落下泪来,叹道:“老爷怎的如此言重,我虽是继母,可也是处处为妲己着想啊!”
苏护不想多言,也不去看她。
妲己在一边听的懵懵懂懂,却也听出了柳氏是要把自己许了那位白衣少年。这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她早便想离开这个家了,只是舍不得爹爹。如今见这少年,仪表堂堂,谦谦有礼,又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又怎能不动心呢?之前都是爹爹在说话,她不好插嘴。而见现在这个尴尬气氛,都是因为自己,她便牵了苏护的手道:“爹爹莫要生气,夫人也是为女儿好,爹爹不要责怪夫人。”
苏护看到妲己一脸纯真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自然也就消了。再看看姬考,想是在外人面前说道家事,自己也颜面无存。
忙说道:“公子见笑了,是我思虑不周。既然公子要回去禀明父母,便待他们答后再论此事吧。只是,不知道公子家父是何人,公子身家排行第几?”
姬考回道:“回侯爷,家父乃周王姬昌,晚生为长。”
闻此言,苏护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上前躬身道:“原来是周王世子,苏某有失远迎了,真是罪过。”
柳氏听了也是一惊,她万万也想不到,这少年的身份竟然如此高贵。她此时又不免恨自己自作聪明,竟为妲己寻了这么个好人家。若早知如此,她定是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世子不可。只是为时已晚,说什么也没用了,只求妲己真的能嫁得过去,她也算没白遭这些欺辱。
妲己虽然不知道周王是多高的爵位,但见到父亲施礼,自己也只有跟着的份儿。她微微欠了身,不由得偷瞄了姬考两眼,越发觉得心跳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