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便是如此,此来风光不变,这样平静,不知还有几时了......”齐无为自语道。从集灵山到凤裕山,再从凤裕山往鹿鸣城,这两段路途,经过许多城镇村落,他所见却只是一同,同样的荒凉,同样的破败,虽不过是一阵动乱之后常见的消停,但齐无为知道,这短暂的平静犹不足当作是世人的喘息之机。是故虽同在奔波,但齐无为照比将要得知妖祸终结,还乡归来的盛平之人来说,却没什么对于幸福安稳的期望,这就是“明白人”要吃的苦头了。
齐无为直到现在也没能想通灵流族是以何种手段改换人之血脉,又能令其言行举动皆要顺从,但多日以来,他却愈加强烈地感受到灵流血脉给自己带来的许多变化了。产自传心如意宝鼎的炼心和忘思两种叶草,本既能令齐无为自如调控自己精神气态,也可作烟抽了,令周围弱于抗药的人同受影响;而如今的齐无为,正在渐渐忘却亢奋与困倦是何种体验,他仿佛变成一个填了几十年药罐子,炼心与忘思对他来说都只剩下了气味,效用在他身上已发挥不出原先的分毫。
且不止是药,周遭一阵阵风云变幻,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如同炼心与忘思的气味一样尽收于他的五感之下,却都不能令他的心中泛起一丝波澜。齐无为虽不了解灵流族,但已开始渐渐理解了灵流族人,他们的先天资质与族外之人乃是天差地别,仅齐无为这几日来感受到的,便已足够成为灵流族人蔑视外族人的资本,这份高傲熔铸在血脉之中,就像捕食者天性使然地要掌控它并不在乎的猎物的生死。
“但灵流族人真将外族人当作猎物吗?”齐无为正想着,便闻到了一股危险而令他恶心的气味。
“这是?”齐无为刚有疑问,心中不知从哪冒出的一个念头便落实成一个可靠的答案“这是——人!”回头望去,他的双眼似能将视线如绳索般抛出,迅速地顺着来时的路搜查过去,很快便找到了那气味的源头,但那距离齐无为现在所处的位置已有数里之远了......
依稀瞧见了几个人影,虽不能看清面容,齐无为却能只凭他们的身形轮廓,解读出有关这几个人的许多线索来。齐无为并不能给自己将那解读讲明白,却顺从了心里的引导,相信这几个与他从同样的路走来,向着同样的目的赶去的人,并不是什么敌人。尽管齐无为最开始从他们那儿得到的是危险而恶心的信号,齐无为只是知道,从此往后,但凡是个外族人,都会令他的灵流体质产生如此的厌恶了。
不过这几个人的出现,倒是催赶着齐无为,让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
“轰”地一声巨响,完整的一扇城门倒在地上时已是碎得四分五裂,整面城墙在这巨响中都如同在地震中一样晃了几晃,齐无为悬着刚才击向城门的手掌,等到那巨响的余波彻底消散在旷野之中,等到城门上晃动的石砖重归平静之后,他方才收回手掌,踩着倒塌的城门碎片,步入了鹿鸣城。
齐无为缓缓地前行着,没走出几步,他的感知已探遍整个鹿鸣城,察觉到了城中没有其他任何人,离目的地愈近,便越来越不必着急了,但他有意放缓脚步的同时,却无心欣赏城中的破落景象,他的目的十分明确,因为这是某人曾多次为他讲述过的所在,当旭宁王提到“最繁华的街道”时,彼时的身临其境,便成了当下的从容坚定。
一阵清风拂面,吹得齐无为眯了眯眼,恍惚中竟瞧见前路上迎面伫立着一个人影,他心头一紧,才意识到此处与他预计的位置差不了太多了。再向前几步,那人影果然是一尊不会动的塑像,齐无为细细端详“他”的容貌,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他”并非是长得有多么滑稽,才引得齐无为发笑。而是因为留在齐无为印象中的那个人,颓废而孤僻,衰老且邋遢,既在逃避着过去,又时时对未来抱有着惶恐,这正是齐无为两年来的形象,承载了那人的使命,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在迷惘中渐渐变成了记忆里他的模样。但见面前这位,却是风华正茂气宇轩昂,“他”更年轻,更有朝气,与齐无为想的那个人相距甚远了......
“你怎会变成那副模样啊?”齐无为轻声叹道,他越笑越想,越想越笑。只是笑自己两年来的旅途,从一身污秽邋遢到此时灵流族赠予了新的肉体与衣装,他就像是与那人反其道而行,后悔为何不一早便来到这里,偏偏逃避般地走遍了海内,一直到再没什么地方能逃了方才停歇,此刻的自己能否真将那人的使命接下,他竟有些怀疑了。
“阿弥陀佛。”熟悉的语声突兀地自背后传来,齐无为却像是毫不意外,他头也不回地说道:“看来大师又重回佛祖的怀抱了。”
唯心和尚说:“艰难的岁月中,人总盼望一切的美好都会在熬过当下之后到来,但这些美好谁能来给予?当是佛祖,当是老君,当是夫子......释道儒三支教派,三种信仰,伟大之处,不是引领子弟登上修真之途,而是救赎苦难落于人文世俗。”
齐无为转过身来,重新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唯心和尚,这和尚周身竟无一丝灵流族之外的人该有的气息,他本与齐无为在此有了约定,应赶在齐无为之前便就到了这里,但却完全避开了齐无为的耳目,等到他的现身不至打扰齐无为时,他方才轻颂佛号,告知了自己的到来。他究竟是何身份,又为何了解齐无为的一些事。
“和尚啊,齐某越来越看不透你了,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此时坦白,应是无妨吧?”齐无为终于说出了他早想说出的话,此刻身怀灵流血脉的他却是垂头丧气,仿佛一场持久的拉锯战刚刚以他的投降作了结局。
唯心和尚却笑道:“老僧是什么身份?这对齐施主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老僧只想劝告齐施主一句,唯有看清自己,方能渡过前路上无数的艰难困苦。”
齐无为问道:“哦?你要帮我吗?”
唯心和尚摇了摇头,“施主,对不住!老僧对你的了解,并不比你了解老僧的多......”
齐无为轻轻点了点头,唯心和尚方才讲完,那几个早被他发觉的人,此刻已来到了他与唯心和尚现在所处的位置。
“皇袍客,你果然也来赴约了!”齐无为一眼认出了皇袍客,惊讶地说道。这一行人正是皇袍客与廉慕嚣,廉凤歧父子。
“是啊,不过你此行也并不孤独啊。”皇袍客微微一笑,正与齐无为说着,目光便转向了唯心和尚。可唯心和尚无动于衷,只因看不见皇袍客,便连后者意味深长的目光都察觉不到一样。
廉慕嚣父子却是大惊,廉慕嚣猛然上前一步,指着唯心和尚说道:“怎么?怎么是你!”齐无为眉头一皱,不与他们搭话,只是隐隐察觉到皇袍客的到来,似要将唯心和尚的身份与目的一一揭露了。
唯心和尚说:“廉施主,你父子终于又再团聚了,可是你造下的杀业,恐要折损你们父子的福分了!”
廉慕嚣怒喝道:“妖僧!你敢咒我父子?”他早不是当初能可逆来顺受,苦中作乐的草鞋和尚了,从卸下浑身佛力起,留天恶屠廉慕嚣的渐渐回归,便让他生起一副“天下负我”的态势。爱子失落于妖孽之手,这全是那教授他们佛法的唯心和尚之罪过;而廉凤歧死而复生,重回他身边,则成了他抗争命运,感化妖将的福报。
“一切本因你而起,你怎还敢挖苦受你加害之人?”皇袍客冷漠地说道,“掀起这一场祸端,你玩弄多少人于股掌之上?甚至还想要蒙蔽朕的双眼!等来日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际,朕绝不能容你自在快活,逍遥法外!”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廉慕嚣已纵身一跃,直扑唯心和尚而去,“妖怪!我要把你打回原形!”
齐无为只瞪大双眼,愣在原地,他不止是想不通,甚至连该从哪想起都不知道。唯心和尚一个筋斗翻到一旁,像是怕廉慕嚣的攻势误伤了齐无为和那座塑像,他身形刚刚站定,轻合的双目便缓缓开启,眼皮之间,两道耀眼佛光照在了扑来的廉慕嚣身上,令后者的劲头大大消退。冲天的佛力汇聚在半空,形成一支金色的大手,罩在廉慕嚣头顶之上,这大手一旦落下,廉慕嚣必定是凶多吉少。
“放肆!”皇袍客大喝一声,“你还不伏诛吗?”一语道出声如惊雷,四下光景尽显黯淡,皇袍客之身影骤然化作一条闪电般的光链,飞到半空中去。只见他两手轻轻挥动,无数细小的光芒便如同落雨般洒向了唯心和尚,一触及后者的佛力,便如野火逢枯草般炽烈地将之吞噬,感到压制自己的佛力已然消退,廉慕嚣猛冲上前,一拳击入包围了唯心和尚的火焰之中,只见那火焰即刻消散,一个踉跄的身影从里面飞出,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那便是唯心和尚了,他整个身体已变得焦黑,却仍有着微弱的呼吸。残存的生命迹象中,最强烈的竟是那紧紧咬住的嘴唇,他不曾在皇袍客与廉慕嚣的连番攻击下吭半个声,只默默地留存着深入骨髓的倔强。
皇袍客轻抬双手,将掌心对准了唯心和尚,接着便见一股清风似从皇袍客掌心发起,徐徐扫荡而来,经过唯心和尚时,竟将后者身上一处处烧焦的皮肤吹拂而走,那留下来的血肉覆骨的躯干,果真不似人形而如一只剥了皮的野兽,应了皇袍客的一声“妖孽”,也让适应了灵流体质的齐无为心中第一次惊起波澜。
皇袍客说道:“前一式,我来烧尽受你玷污的佛力与人皮;这一招,就要让你神形俱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立在半空中,他宛如一尊凡人不得冒犯的邪神,那一副威严虽指向明确,却令得无关的齐无为和廉慕嚣父子也是心惊胆战。那双呼风唤雨的手再次挥舞起来,许诺要了结唯心和尚的一招便要来了......
齐无为已不关心唯心和尚的死活了,这反正是他无力改变的。齐无为现在在意的,只是皇袍客强大的实力,和掌起风动时的那一丝熟悉。
“烬魂风!”皇袍客挥舞的双手再将掌心对准了唯心和尚,这与之前一样的架势却因他突然念出的骇人字眼而变得更加凶险,又一阵清风发自皇袍客的掌心,却与之前大有不同,其中蕴含着无数荧光,徐徐流去,竟如天上银河一般晶莹剔透。然在这“烬魂风”将到而未到之处,也有许多的细小光粒浮现出来,它们或是在“烬魂风”到来时被吸纳其中,或是自往“烬魂风”的方向飘去,环绕周围,助长其势。这招式之中,竟蕴含着星辰变幻之理,令齐无为与廉慕嚣皆是不住地赞叹。
忽然,齐无为只觉得自己手心一热,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倒在面前的唯心和尚突然不见了,再往手下一瞧,那失去人皮的唯心和尚原来是爬过来抓住了他的手。那是两只骨肉相间的血爪,在地面上留下了两行红色的小脚印,此刻搭在齐无为的大手上,已沾满了灰尘。
“嗯?”皇袍客见状,立刻将手一缩,将“烬魂风”收回身边环绕在自己周围,随时仍可再次发动。他并无把握在这样情况下出手能不伤及齐无为,而他也正是不想伤到齐无为,便说道:“齐无为,快将那妖孽赶开!”
“你不甘心吗?”齐无为平淡地问道,他的眼神与唯心和尚妖类异瞳的目光交会,得到的第一个结论便是唯心和尚的不甘心。唯心和尚不作回应,他仍是紧咬着嘴唇,两只血爪似是要将余劲全部发泄在齐无为的手上,而齐无为手上的感受,却只是不痛不痒。
“放弃吧!我不知你在与谁角力,但他方才那一招,已将你浑身的功力都烧得一干二净,此刻运转真气,徒增痛苦罢了!”齐无为想到自己与这唯心和尚,好歹算是有些缘分和交情,他不愿粗鲁地将后者赶向死亡,仍欲以好言相劝。突然,齐无为发现唯心和尚看向自己的眼神变了,接着,他只觉得唯心和尚的两只血爪忽然变得发烫,又像是充满了力量,一把拽过去,竟能将自己扯了一个跟头。齐无为静心凝神,方才觉察到一股无形之力牵扯着自己的魂魄,影响了身体的感知触觉。
“事已至此!你还要再害我吗?!”齐无为怒道,他其实身体已是不受掌控,短短片刻,再一次让他体会到历经鬼道修者杀招之后的虚无冷清,这一声来自灵魂的呐喊,却不知别个谁听得见还是听不见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一串尖细的冷笑响起,似是响在齐无为耳畔,更像响在齐无为心底,此刻听见这笑声,更令齐无为心中愤怒加剧,这将是变为灵流体质的他,第一次因怒而失去理智的时候。
下一个瞬间,属于齐无为的一切突然重新回归到自己的掌握之下,除了那暂时缺席的理智,齐无为猛然将手一扬,唯心和尚便被他抛了起来,他一掌击出,拍在那具瘦小的身躯上,时间在这一刻过得很慢,慢到齐无为看得清那血肉和骨骼一分一寸地分崩离析着,他开始享受,享受恶人偿罪,享受仇家落难。但他的笑容还未露出势头,便永远地沉寂下去了——理智回归......这片刻之久,孰料竟要承接恒久之沉重。
一声尖锐的呐喊明明白白地响在他耳旁,却叫他也受了穿心之痛,眼前烬魂风一扫而过,给那具正受着分崩离析之苦的躯体了结了痛苦,也扫净了属于唯心和尚的一切污秽与圣洁,齐无为呆呆地愣在原地,他想到了哪里不对劲,但他不能在正确的那一位面前说出来,便是永远的失败者了......
一束光团落下,皇袍客到了齐无为身边,他先不与后者讲话,而是摆手示意让廉慕嚣带着廉凤歧避开他们俩的谈话。廉慕嚣不假思索便照办了,更不用说整场“处决”都窝在角落的廉凤歧了。
皇袍客试探地说了声,“兄弟?”
齐无为愣愣地转过头去瞧了瞧他,默默地点点头,此刻齐无为距离胡秀伦的塑像和皇袍客其人都是这样的近,对他们面相上的相似实是不能视而不见,而先前见他出招与印象中胡秀伦出手虽不能细到一招一式的相同,但神气姿态却是一脉相传。
皇袍客笑了笑,“他果然很会相人啊!”
齐无为也尴尬地笑了笑,此情此景此话,说是对他最大的讽刺也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