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角城已过,再往西便要离了盛平境内了。”齐无为说道。
白衣青年点点头说:“是啊!但在下可没说过集灵山在盛平境内啊!”
“哦?好友可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比如旭宁王临走之时所托付的?”齐无为追问道,像是很在意他的回答。
“但眼下,离了盛平才是最为要紧的事情啊!整个人间的妖类都要来到盛平,我们不赶紧避一避,才更不合适吧?”白衣青年淡淡地说道。
齐无为皱着眉头说道:“你知道妖祸,却将那旭宁王所托付的人留在这里?那个人现在该是已经没有任何依靠,他就算能随着百姓疏散,最终也只会是无根飘萍,流落到你找不到的所在去了!”
“那便是无缘!真是可惜了!”白衣青年仍然很轻松,“走过这段路,便能看见些城镇村落了,咱们可以去休整一番。好友赶了这几天路,一定十分疲倦了!”
越发清楚这白衣青年冷血与热情是和谐地共存于那一副不扰凡尘的躯壳中,齐无为无话可说了,他开始注意白衣青年以外的事物,比如他们所处的这段路。
这一段连接着盛平王朝与西方常年征战的三个小国的路,已不知见证过多少次急行军,多少次激烈冲突。但在此时,它却沉默着,一点点信息也不透露给齐无为。齐无为想来,该是骆靖明与那三国有所交流,旭宁府的百姓必要从这条路向三国疏散,便预先将这战场清理得干干净净,干净得看不见一点战斗的痕迹,闻不到一丝血腥的气息。
这却叫齐无为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是甚至比战祸厮杀更要深沉的恐惧。
“不妙!”忽听白衣青年惊道,齐无为愣了一下,却觉得自己原先的紧张舒缓了许多。白衣青年继续说道:“好友!有麻烦找上咱们了!你快先独自离开!我随后便追上你!”
齐无为沉着应道:“好友莫慌,待齐某看看这是什么麻烦,我或可帮你应付。”正说着,只见前方两道人影,朝着齐无为两人而来了,那两道人影脚步飞快,意图明确。齐无为看着白衣青年也是剑拔弩张,毫无避让之意。此刻之情形,已然将要发展成“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的争端之局。
“齐某不管你们有何仇怨,只求好友你能暂且将恨意搁下!与我一同安全回到你们的集灵山去。”齐无为对白衣青年说道。白衣青年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望着那两道人影越来越近,他对齐无为说:“好友却是不知,这矛盾绝不可能调解!若你稍稍感觉有些不对劲,就请立即逃离此处!忘记我灵流族人与集灵山,他们知道你不是我族中人,是绝不会继续逼杀的!”见白衣青年都是这般的慌张,齐无为不置可否,只得等那两人走近了再想办法应变。
一阵阴风扑面,两道人影已是清晰地站在齐无为两人的面前了,皆是又高又瘦,身上的衣服显得厚重而宽大,竟与齐无为的装束有几分相似。
齐无为向前一步道:“二位好汉,不知有何指教?”
“非是要与你问话!闪开!”一人毫不客气地说道。
齐无为也不生气,他点点头,笑了笑,退回去拍了拍白衣青年的肩膀,便让到一边去了。但这时的白衣青年却在不速之客的面前彰显出与之前慌张焦急截然不同的强硬态度来。
白衣青年怒道:“尔等蝼蚁自当藏于树荫之下!何敢挡我光明大道?”他掌中运气,将内力揉合成一枚璞玉般的小球,再将手一翻,那小球便如离弦之箭般向着两人飞去,带着无坚不摧的千钧之势,直使周遭光影都一并扭曲如幻。
“不错!”全力一击之后,白衣青年先听得这一声入耳,随后便是如山崩地裂的一阵激烈声响,眼中所见那玉球所向,来人之身影丝毫未动;玉球所在,也只剩下其中一人伸出的拳头,那攻势竟全然已被化解得半分不剩了。
齐无为暗自惊奇,庆幸自己刚才没与那两人多计较,这等玄妙的硬功夫他要应对也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虽暂时没有麻烦,但白衣青年的处境却是尴尬了。
方才的一式,已是白衣青年制胜的唯一手段了,他本指望能一蹴而就地将那两人一并辗作齑粉,但现在却是自己底牌已出,那两人却毫发无伤,甚至连一点点本事都未曾展现。
“这一招‘飞星元气’,你使得倒是比之前那人强上不少!”挡下白衣青年那一招,也是与齐无为说过话的那个人如此点评道。
“啊?”白衣青年听他一句话,顿时乱了方寸,这族内秘传武学的暴露,只叫他想起一位喜欢在与人比试时呼喊出招式之名的一位族中人来,而那人却早失去了音信,“你......你们!鬼道邪祟!我与你们不死不休——”白衣青年嘶声咆哮起来,周身激荡起足以令许多成名高手无地自容的深厚内力,“嗬!”白衣青年俯身奔袭过去,他已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只为搏命相杀,以致那二人于死地。
但那二人对这豁命的攻势却仍是丝毫不为所动,他们像是见过比这还要恐怖百倍千倍的事情,甚至丧失了身为人的恐惧的本能。
“好友且停手!”忽听得齐无为的声音竟自上方传来,下一刻他的身影便从天而降,正挡在白衣青年与那两人之间,“齐某有话说!”再一句话说完,只见他一掌拍在脚下的地面,那地面便如豆腐一样崩碎塌陷下去。前后两方,一面是豁命的强烈攻势,一面是磐石般不可动摇,竟在这一掌的余劲之下双双被击退。
“噗!”白衣青年喷着血倒退了数步,一身白衣的飘逸仙气已全然被血的鲜红尽数驱散,勉强站稳身形后,他只怔怔地站在原地,回归的理智已让他对生死看淡,不再做那无用功了。
“神奇的一掌!”那人称赞道,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同样退出了几步的同伴,不知是以什么方式交流,便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案,再对齐无为说道:“我二人竟都没看出这一掌所含之武理,它并不是一种武学!对吗?”那人的眼中竟流露出前所未见的狂热,凭这一语的情感,他必然是一个在武道窥到顶峰一角的强大武者,至少曾经是。
齐无为站在坑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人继续说道:“这一掌的玄机若是大白于天下,早先成为世人共识的武学理论恐怕都要给推翻了!真难怪这灵流一族的恶棍要拉拢你......”
“好友!莫听信他的污蔑之言!”白衣青年连忙说道。齐无为却毫不在意,直接对那人说道:“这嘛......并不能算是拉拢,毕竟我与鬼道双极中的义极明灯公子乃是故交,如果你们鬼道修者与那灵流族是为敌人,我怎么会帮你的敌人呢?”
后面的鬼道修者立刻质疑道:“‘明灯公子’四个字,早就流传于世,你以为随随便便搬出他来,就能将我们唬住吗?”但他身前的同伴却对齐无为说道:“我相信你的确见过公子,更愿意相信你们的确有几分交情!”
齐无为点了点头,正如他所料,自己无意中展示一下能耐,竟试出来一个现为鬼道修者的曾经的武者,在那武者眼中,这奇怪的掌法便足以让那位明灯公子对齐无为另眼相看了。两位鬼道修者此前在齐无为面前表露出的,正像是他们在寻常人的印象中那样的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的漠视世事,找不到一丝喜怒哀乐的人情味来,但齐无为的一掌,却让那曾为武者的鬼道修者表露出一些沉寂许久的热忱来,轻易便取得了他的信任。
“在下齐无为,先前在旭宁府受过这位灵流族人的帮助,”齐无为指了指白衣青年,“他有意与我做个朋友,更邀请我到集灵山作客。毕竟先是有恩于我,后又盛情难却,齐某不好推辞,已答应他了,不知两位修者能否行个方便,让齐某还了这人情?”
那鬼道修者低头沉思着,竟真的为齐无为的话考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郑重地说道:“你在旭宁府与他结识,你可知他是去做什么了?”
“他帮我救治了盛平皇室,稳定了盛平王朝的统治。”齐无为答道。
鬼道修者再问道:“那你可知旭宁府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齐无为想了想说:“我们离开已有一段时日,不知道那里又生了何种变故。”
“盛平皇室已经覆灭,最大的王朝已结束了统治,天下的格局要重新划分了。”鬼道修者淡淡地说道:“这便是灵流族人!只要他们出现,就绝不会有好事发生!他们引起一切祸患,只图谋着在祸乱中收获利益。”
齐无为头脑中窜出一幅幅画面,正是他周游天下时在各处所见的祸胎隐患,那些暗中酝酿着阴谋的势力,本在天下已有的稳定中只能一再隐忍,但“盛平覆灭”这一件事却为他们的出世打开大门了。他心中思绪已乱作一团麻,无暇去替白衣青年辩解了。
两名鬼道修者稍作交流,后面的一位便朝着白衣青年走了过去,这便是要取他性命了。
“不可!”齐无为大喊一声,一时只想要冲过去要将那鬼道修者推开,那人却毫不避让,直要与齐无为撞到一起去了。“呃......”齐无为眼前一黑,竟觉扑了个空,实实在在地看到两只手推到那鬼道修者的身上,手上传来的感觉却如无物,只像是扑入一团迷雾之中,下一刻那鬼道修者已到了他身后,继续朝着白衣青年走去。
“好友,快走!”齐无为慌忙之中对着白衣青年高呼道,转身过去便看到了那与他说过几句话的那个鬼道修者。
“可惜!”两个鬼道修者同时发出这句感慨,齐无为仿佛听到了身后传来白衣青年被割开喉咙的声音,一急之下,竟抬手一掌向着那鬼道修者打去。
再一次看到手掌拍在鬼道修者的身上,又是再一次感若无物,一只手就这样没入鬼道修者的衣服和身躯中,使出的力气却不知打到了何处。齐无为已然看得痴了,他本来只当这两人练得一身硬功夫,纵已是鬼道修者也可凭自己天赋一掌将之震撼,不料‘鬼道修者’四个字所含的秘密却是不下于齐无为自己的血脉之谜,现在的情形,竟是齐无为被震撼了。
齐无为眼睁睁地看着鬼道修者伸出二指,如利剑一样刺向自己的胸口,他甚至忘了要抽出手来抵挡......
何为真?何为幻?飘渺无形的到底是他的手,还是自己的衣服和身躯?两只手指就这样毫不受阻地刺入他心脏的位置。心里传来一股异样的感觉,那已不仅仅是疼痛,而像是被高高举起,又被丢向一处未知所在一般。
鬼道修者将手收回,指尖已变得鲜红;齐无为也将手收回,但那只手不曾有任何变化。齐无为清楚自己正向着死亡靠近,他不甘带着这许多疑惑去死,现在却已是无能为力,本能地将手放到胸口,只摸到那之前没起到一点作用的护心镜,心口喷出的血液正冲击着它发出一些细小的声响。顺着衣服缓缓地流下,本是温暖的血液却让他觉得越发冰冷刺骨。
“呵......”仰面倒下,在双眼失去神采之前留下这一声轻笑,齐无为似是将一切的不甘与疑惑都放下了,他终究不愿作为一个患得患失的人可怜兮兮地死去。那鬼道修者怔怔地站在原地,端详着倒下的齐无为的身躯,他像是想说些什么感慨,很快却又想起自己鬼道修者的身份,不宜有这些无谓的情感。
不过三招两式便解决了底牌尽出的对手,两个鬼道修者对视一眼,各自送去不夹杂多余感情的赞许。解决掉白衣青年的鬼道修者说道:“这两具尸体,最好不要落到灵流族手中。我们将他们带回吧!”
没等到他的同伴作出反应,一道人影却飞似的冲了过来,脚步丝毫不做停留,便将齐无为与白衣青年的尸体卷起带走。
鬼道修者一惊,大叫道:“休走!”两人步伐齐出,那人影虽快,却只胜在鬼道修者反应不及,此下两人慎重应对,也只能看着距离被渐渐拉近了。
鬼道修者追及上,一掌击向人影,“嗬!”
“啊!”黑影中闪出的唯心和尚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尖叫,那绝不是他平时讲话的声音,即便自身受到重击,齐无为与白衣青年的尸体却仍被他稳稳地扛在肩上,借这一击,他多飞出了一段距离,虽是需要两名鬼道修者继续追赶,但他的行动却更为艰难了。
那两个鬼道修者已经追了上来,唯心和尚却非常的从容,他甚至站在原地,等候着那两个索命的修者,似乎鬼道修者的执着,他们使出的杀招,都没曾脱出唯心和尚的意料之中,甚至那从天而降,挡下鬼道修者的一把剑,都像是早被他预见到了一样......
......
“天下大乱会是怎样的景象呢?”在自己的躯壳死亡之后,曾经以“齐无为”为名的这个灵魂开始怀念起为人时的视觉和听觉,还有那味觉,触觉,这些曾经如空气般理所应当的东西此刻在“齐无为”眼中要贵于一切存在。
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死后会是这样的一幅光景,是几乎失去了一切,唯存有一个意念,和许许多多复杂的情感,这情感既陌生又熟悉,齐无为不需要多做思考便能将之读得透彻,在死去的最初一段时日,“齐无为”正是凭借这情感中的喜怒哀乐在没有各种感知的情况下意识到了自己灵魂的存在,而解读这情感,也是他以这样形式存在的唯一乐趣了。
他并不知道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多久,但若是告诉他以后都只能这样了,他也断然不会拒绝,现在的他就像是正被孕育着的婴儿,一切的危险祸患都被拦阻,一切的责任负担都被远拒,他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离开这里,离开这样的状态。但他真实的处境,却是不论离开与否,都是由不得他自己的,或许他想离开的时候,偏偏没有办法,而不想离开的时候,却要走得不明不白。
一切他失去的,他的肉身,他的各种感觉,在那毫无防备的一刻,全部回到他的掌控中来,那被孕育的婴儿降生到这世界,却不像分娩一样漫长而痛苦,而像是从山顶坠落一样的猝不及防。
“啊!——”忽地睁开眼睛一声长长的尖叫,像是做了从山顶坠落的梦一般,“他”却翻身从床上跃起,毫不理会并将那守候在床边的女子撞到一旁,“他”踉踉跄跄地冲出去,哭喊嚎叫,张牙舞爪,像是忽然立地成了一个疯子,又如闭关苦修终于有了成果;“他”以各种姿势在地上打着滚,只是让太阳的光落在自己身上更加真切,更加实在。
过了好久,“他”终于注意到那个守候在床边的人了,是这里身为人的另一个存在,只为进一步证明自己的存在,“他”冲过去将那女子抱住,抽泣的声音问道:“我......我是谁?我......我现在是谁?”
女子也紧紧地抱住了“他”,熟悉的声音一传入“他”的耳朵,不必再仔细去看,那足以证明他存在的面容便浮现在他眼前了,
“你是齐无为!一直都是齐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