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浪迹的祁班孙又一次踏上了他家乡之土——绍兴府山阴县城,穿越而来的郑锦第一次踏上了江南之土。山阴县城同时也是会稽县城,这片两县一府同城之城,就是贯通南北大运河的最后一站,也是文化上的江南最南一站。
前世郑锦上中学时,历史教科书上出现的那些的人物,籍贯最多的好像就是绍兴,而且大多是重量级,有画像要熟记的。
相比教科书上的政治绍兴,郑锦更喜欢的是民间的、文艺的绍兴。这里是古越国之地,有传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越人歌的婉约越女,有溪边浣纱扬眉入宫的倾国越女;如果有她们挥动飘逸如云长袖,唱起柔情似水的越剧,再手捧如冰似玉的越窑青瓷,端上一杯幽香醇美的女儿红,郑锦感觉自己还未饮酒都已醉了。
现在是公元1661年农历七月七日的下午,郑锦站在绍兴城的街头,头顶湛蓝的天空,沐浴着金色的夕阳,看着街头来来往往的行人,心中却涌起一阵莫名伤感。
街头没有高楼大厦,排排青砖黑瓦的建筑最多三层楼,墙角长着青苔,许多大门的朱漆剥落,古朴得有些陈旧。商铺虽然也有不少,但没有十里长街,没有车水马龙,安静得几乎找不到什么繁华感,安静得让人感觉有些压抑。
前世厌倦了毒气污染的都市喧嚣,为何现行走在这17世纪空气清新天蓝蓝的江南市镇的街头,却感觉安静得让人有些压抑?
随行的祁班孙一袭白衣,戴着斗笠,蒙着面,基本不说话。还有洪门分使凌寒也带着八个侍卫跟在身后,也都戴着斗笠遮住头发沉默不语。
街上的行人也有不少戴着那种既不像农夫,也不像儒生,也不像官员红顶的四不像笠帽。没戴帽的脑后都顶着一个中间留有一圈铜钱大小头发的秃顶,脑后拖着一条细细鼠尾巴般的鞭子在摇晃。
偶尔有几个身穿蓝布碎花的粗笨丫鬟和仆妇挎着篮子走过,看不到衣裙鲜亮的仕女闺秀,没有鲜衣怒马,没有欢声笑语,没有衣带翩翩折扇轻摇,连赶车马夫的吆喝声都显得有气无力的阉阉怏怏。
虽然也有小桥流水,垂杨绿柳,却让人感觉无那份诗情画意的闲适优雅。
甚至有那么一刻感觉桥下的水不再流,那柳枝也如冻僵般不再飘拂,天上无风,云朵也仿佛凝固。
郑锦忽然感觉被什么压抑得胸口发闷,似有一块大石头堵着,压得自己走路都有些走不动了。
为什么来到小桥流水,风景如画的江南,会感觉这么压抑?郑锦额头冒冷汗,捂着胸口,皱着眉头蹲下了身去。
“世子,你怎么了?”一旁的凌寒忙躬身急问。而祁班孙却望着郑锦轻叹了一声,虽然没说什么,那眼神表情似乎很了解郑锦的痛苦。
“我没事。”郑锦抹了额头一把冷汗,又抬头问了祁班孙一句:“以前,你小的时候,绍兴府城也是这样的么?”
祁班孙沉默一阵,良久才答道:“不是。那时候的山阴,那时候的绍兴,那时候的江南都很美,大街上都很热闹,亭台楼阁、桥边湖畔都开着灿烂的花,到处可见衣带飘飘的士子,他们在谈笑,喝酒,赏花,吟诗。只是现在不一样了。”
听着祁班孙的话,遥想曾经的繁华风流,灵魂深处闪烁着自you光芒的郑锦,一瞬间想到了那只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的猴子,似乎理解了他的痛苦。也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何晚明江南地区的资本主义萌芽为何萌了三百多年始终是一棵小芽。
自you,不受专制政府压迫干涉的自you,是资本主义这棵芽苗长大的生命之泉,是资本主义的内在灵魂。
而满清统治下的神州大陆,汉人连穿衣留发的自you都没有了,敢谈还有英国议会和意大利城市那样的自you?
可怜晚明时期世界最富庶繁华的江南,这片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土地上的汉人,他们的人格尊严,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的创造力,要整整被压制三百多年才得解放!这简直比五指山的孙猴子更悲剧一百倍!!
吼!
吼!!
吼!!!
感觉快压抑得不行了的郑锦忽然拔剑而起,仰天大吼了三声,这才觉得胸中压抑的闷气疏散了一些。
但这三声旱天霹雷般的大吼也让大街上或戴着四不像遮丑帽,或拖着鼠尾巴辫子的行人像看怪物似地向郑锦围观了过来,一时造成了不小的交通堵塞。
“什么刁民目无王法,在那里乱吼乱叫的?给我抓起来!”围观群众正围着郑锦、祁班孙、凌寒三人看稀奇时,两队衣甲鲜明,手握钢刀的兵勇护着两顶轿子走了过来。那一声抓起来的命令真是从前面一顶轿子中传出,那声音低沉而充盈着杀气,只是汉语说得不是很标准。
围观群众听到轿子里霸气的喝声,又看到那些手提明晃晃钢刀的兵勇,忙吓得往两旁退开了一些。
郑锦还剑入鞘,站在那里没有动,有些好奇地想看看两顶八人抬的轿子里坐的是什么人。前面的一顶轿子是官轿,而后面的一顶外表装饰带着一些喜庆的华丽,明显有些像花轿。
“大胆刁民,聚众闹事,阻塞道路,还不快下跪受缚!”一个身材魁梧看起来像头目的人已率左右六个兵勇快步冲到了郑锦面前,拔刀大喝。
隐在围观群众中的王府精英侍卫们看见兵勇冲向他们的世子,正要拔刀而出,郑锦用手势制止了他们。听那官轿里人的不流利汉语的喝声,郑锦已猜到他可能是个满人军官,此行路过绍兴郑锦还不想节外生枝。
“天气闷热,我家少主烦闷不过,长啸三声以舒胸中闷气,惹来路人围观,这样也犯法么?”侍卫队长凌寒不卑不亢地向那兵勇头目诘问。
“大胆!总兵大人路过,不让路还敢顶嘴,这就是犯上作乱!”兵勇头目嘴角的横肉一抖,白眼一翻,又挥刀一指,“给我抓起来!”
六个兵勇一下将三人包围起来,但一时不知怎么被祁班孙和凌寒不动不言的手握剑柄的气势所慑,不敢轻举妄动。
兵勇头目双眼一翻,正要挥刀又大喝什么,忽然后面的轿子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马千总,我刚才恍然听见什么少主,你且问问是什么少主,再拿下不迟。”
“你是假冒什么少主,快老实交待!”马千总对郑锦举刀威胁。
“昆仑派,你听说过么?”郑锦轻笑了笑。
“昆仑派少主?”马千总翻了翻眼,在脑袋中搜索一番有没有昆仑派这个词,结果是搜索了一阵都没找到,然后又举刀大喝:“昆仑派在哪坐山,老子怎么从没听说过。”
“孤陋寡闻!”祁班孙冷笑一声。
马千总大字不识几个,却又最恼恨别人说他孤陋寡闻,就要对祁班孙挥刀发作时,后面官轿里传来一声轻喝:“不要乱动。绕道而行。”
声音传出之前,郑锦已看到轿帘被一只骨节粗壮的手掀开一角,露出半边线条刚硬的年轻脸庞,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精光闪闪,和郑锦对视了几秒。
他看见郑锦一身道衣装扮,背着道剑,仪表不凡,眼神清寒,倒真有几分仙山少主的感觉,一时竟有些相信了祁班孙的话。
郑锦一眼看见他也觉得他武功不俗,是个不一般的满人,看样子不到三十岁,这样年轻的年纪就能做上总兵的二品武官,估计有不一般的后台。
马千总虽然在祁班孙面前凶狠,但听到轿中的一声清喝,顿时不敢再有任何脾气,还刀入鞘,带领几个兵勇离郑锦而且,拐向大街的另一边开道护卫轿子前行。
前面的官轿已过,但后面那顶花轿坐的是什么人郑锦还是有点好奇想知道。目光注视中,忽见花轿已被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带些稚气的清秀绝丽的脸庞,泪眼婆娑可怜兮兮地望了自己一眼。
郑锦分明看见那若烟波愁雾的可怜双眼在说:“快救救我!”
不等郑锦出手,蒙着面的祁班孙忽然纵身一跃,拦住前面的官轿,拔剑怒指道:“给我放下轿上的女子!”
郑锦有些奇异的发现,一向表情淡然,万事都好像无动于衷的祁班孙此刻竟然脸上现出了难以抑制的愤怒之情。难道轿上那少女和祁班孙有什么关系?
“敢挡我路,杀无赦!”轿子里传来一声冷冷轻喝。
马千总立刻拔刀率几个兵勇向祁班孙砍了过去。凌寒也已极快的速度拔剑冲了过去,八个隐在旁边群众里的王府精英侍卫也准备出手,郑锦还是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们,然后一跃冲向了后面那定花轿,在一旁的带刀兵勇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拦腰挟抱起了里面的少女破轿而出。
坐在前面官轿的那个满族青年军官却比一旁的兵勇速度更快,在郑锦刚落地时如老鹰扑食般凌空一爪向郑锦的背后抓去。
郑锦不躲不闪,立定下盘一个反身,以伏虎拳破之。
轰!
满族军官也以抓变拳,与郑锦撞击了一拳。
以他凌空扑下的动能优势,仍被郑锦一拳轰得向后倒地,体内气血翻涌差点吐血。
郑锦已被轰得倒退了三步,暗感这满人军官的武功果真不低。
“这女子我带走了,想要人,不妨来昆仑山!”郑锦话音飘出,人已到了十几丈之外。祁班孙和凌寒也不恋战,斩了那个马千总和两个兵勇后迅速撤离追随郑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