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锦堂醒来,发现眼睛有些湿润。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境中又回到他一生中最怕的那场景,多少次,他曾想倘若时光倒回,他一定会狠狠地喝止当时的那个自己。
是他,他亲手害死了他最爱的珍宝。
从孙珍死在他怀中的那一刻起,不管玉关的风景再壮美,也进不了他的心,不管天光是多明灿,也无法让他黑暗一片的世界重获温暖。
在大将军府的厅内,夜深,风也渐冷,无艳缩着肩膀,但心头的那股冷意却更胜身上,尉迟镇拥着她,把外裳解开,将她拢在其中。
管家娘子擦了擦泪:“我去给小姐取件衣裳……”捂着脸忍住即将冲出口的哭泣之声,急急出了厅门。
尉迟镇轻抚无艳肩膀,看向老仆人:“那么……珍小姐的那孩子……是……也没活下来么?”
老仆人拭去眼中的泪,道:“那时候,小姐的身孕最多才有六七个月,几乎都不显怀,可见孩子太小……又加上药物残害,都没有人会指望那孩子活下来……”
无艳心惊肉跳,她最是受不了的便是如此,从方才听说孙珍被关乞求孙锦堂放过那孩子开始,就泪流不停,此刻更觉一颗心阵阵抽痛,不由喃喃出神,道:“真可怜……希望那孩子还可以救……”说到一个“救”字,眼中的泪便冲了出来,扑簌簌滚落。
尉迟镇见她兀自不明白其中关联,心中的担忧不禁重了几分。
老仆人道:“当时小姐去了,老爷太过伤心,整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那时候,门外……”
正说到这里,便听到门口处有个声音沉沉道:“别说了。”
室内三人齐看过来,却见竟是孙老将军披衣站在门口,灯影下他的身形越发见瘦削,同初次相见的那威风凛凛的孙大将军不同,此刻的他,竟如一个年迈无力的老者,有些颓然地靠在门旁,仿佛一阵风过,便能将他吹倒。
无艳忙擦擦泪,不等尉迟镇开口,便先跑到孙锦堂身前,道:“你怎么起来啦?你该好好歇息才是。”
孙锦堂看向无艳,却竟说不出话来。
此刻,那管家娘子去而复返,道:“我给小姐拿了件衣裳……”她稍微迟疑,便将手中长袍抖开,替无艳披在身上。
无艳感激地看着她,道:“多谢,不过我不冷。”
妇人却红着眼,一眼不眨地看她,并不说话。
无艳心想:“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古怪?难道这位大婶还以为我是他们家小姐么,真是可怜……”
无艳正想着,面前孙锦堂把她上下大量一番,忽地圆睁双眸,叫道:“谁让你把珍儿的衣裳拿出来的?”
管家娘子浑身一抖,孙锦堂伸手,十分粗鲁地竟把无艳肩头披着的衣裳扯下来,道:“珍儿的东西谁也不许碰!”
尉迟镇见他十分之怒,生怕他错手会伤到无艳,便忙走了过来,将无艳往身边拉过来。
管家娘子哭道:“老爷,你仔细看看,这位姑娘生得跟小姐多么相似,方才披着小姐的衣裳,简直……”
孙锦堂捏紧孙珍的衣裳,双眼之中透出坚硬而冷绝之色,道:“这些陈年旧事,为什么要对外人提及,还有这些荒谬的话,我再也不想听到!”
两名仆人满心悲伤,却无法做声,尉迟镇却忽地问道:“老将军,请问,那个孩子她活下来了么?”
孙锦堂冷冷地看着尉迟镇,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转身离开。
那老仆人无奈地跟了上去,管家娘子很是难过,却不便外露,只低着头道:“小姐,尉迟大人……老爷脾气不好,还请见谅,眼看时候不早了,两位便在府内歇息罢,我叫人给你们准备房间。”
无艳很是牵挂他们方才所讲述的“故事”结局,可却知道现在却不是追问的好时机,尉迟镇道:“我们若留下,老将军不会不悦么?”
管家娘子勉强一笑,道:“老爷若是讨厌两位,就不会请你们回来府中了……”
无艳道:“这老头子真吓人,镇哥哥,我们还是回客栈吧。”
管家娘子忙道:“姑娘,老爷并不是针对你,只是……是怪我自作主张了,这么多年来,小姐的东西,从没有人敢碰过,连她的住处都跟原先一个样……老爷不是生你的气,你、你就留下来好不好?”
无艳见她眼巴巴地看着,眼中还有泪光闪闪,她十分不忍心,便答应了。
管家娘子这才微微露出欢颜,亲自引领两个前往客房。
到了住处,尉迟镇看这房间颇大,且也干净,但因长久无人居住,显得极为阴冷,便道:“我们是分开住的,劳驾给无艳多一床被子,怕这里太冷,她受不住。”
管家娘子听他说分开住,略微诧异,却忙答应了,便叫丫鬟准备被褥。又道:“府内空置房间倒多,但向来没人居住……这别院还有个客房,我叫人即刻收拾出来。”
无艳听见了,便道:“大婶,不用啦!”
管家娘子一愣,尉迟镇也看向无艳:“怎么了?”
无艳仰头看着尉迟镇,道:“镇哥哥,我们在客栈里也定了一间房,本来就要睡在一起的,这里又这么大,你就不用再麻烦去别的地方啦。”
管家娘子听了“客栈里也定一间房……睡在一起”的话,惊的目瞪口呆。
尉迟镇略窘,忙道:“那是因为客栈掌柜说只剩下一间房,迫不得已才如此的……之前不都是分开住的么?”
管家娘子听见这解释,才暗中松了口气。
无艳哼道:“啊,我知道,你是怕又打地铺……那么,大不了你今晚上睡床,我打地铺好啦!”
尉迟镇咳嗽连连,管家娘子却听得莞尔,目光中透出几分牵念,她目不转睛看着无艳,只见灯光下少女娇憨秀美,触动她心底那道旧日倩影,两道影子逐渐重叠,刹那间心中百般滋味。
管家娘子打起精神,道:“既然如此,尉迟大人今晚不如就在这里暂住,我叫人再送两床被褥来,若是怕冷,可以再加一个火盆……这屋子久无人住,我也怕多有寒气,让小姐一个人留在这里,怕是不妥,有个男子照应着倒是好的。”
尉迟镇见她落落大方,且又体贴说出这番话,又看无艳一脸期盼之色,他便也不再迟疑,道:“如此也好。”
丫鬟送了水来,洗了手脚,此刻夜深便越发冷了,无艳钻到床上,尉迟镇从行囊里掏出一本书,坐在桌边看。
无艳脱了外裳,摊开手脚,转头就看尉迟镇,却见他灯光之中容颜润泽,一派温柔明朗气质,不由看呆了。
尉迟镇早留心她不安分,翻了两页,便看无艳,正好看到她手托着腮,呆呆望着自己之态,尉迟镇忍不住笑道:“小傻子,你看什么?”
无艳吐吐舌头,重又躺平:“没看什么。”
尉迟镇见她十分精神,便劝道:“今日忙了一整天,你还不累了?还是早点睡吧。”
“哦,”无艳答应了声,心却乱杂杂地,手在榻上拍了拍,便问:“镇哥哥,你说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尉迟镇问:“哪个孩子?哦,你是说老将军的孙女儿?”
无艳愣神:“孙女?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娃儿?”
尉迟镇一愣,而后笑了笑:“是我自己乱猜的……”
无艳怔了会儿,道:“那你说他可还活着?七八个月的话……唉,我不知道,师父没教过我,书上也没有明说。”
尉迟镇望着她:“怎么这么关心那孩子?”
无艳叹了口气,道:“我就是觉得……太可怜了。”
尉迟镇问:“谁可怜?”
无艳想了想:“孙小姐可怜,孩子可怜……老将军也可怜。”
尉迟镇把书放下:“老将军也可怜么?你不觉得……孙小姐去世……跟他脱不了干系么?”
无艳眉头一皱,双手抱头揉揉:“我……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可能他、他不是故意的……谁愿意害死自己的孩子呢。”
尉迟镇目光之中一片柔软:“是啊……如果那孩子还活着的话就好了。”
无艳转头看他:“嗯?”
尉迟镇沉吟之际,忽地眉峰微动,眼尾往旁侧窗户上淡淡一扫。
尉迟镇手在书上一按,起身走到床边,他缓缓坐下,抬手抚过无艳额头:“星华,我有个问题,或许突兀,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无艳道:“什么?你说就是了。”
尉迟镇道:“我想问你,倘若你是老将军的孙女儿……你会不会恨他?”
这一瞬间,尉迟镇清楚地听到窗棂上有一道细微的脆响。他内功精湛自能听到,无艳却全没发觉,只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我?”
尉迟镇凝视她的眼睛,道:“是啊,倘若你是……那个幸存下来的孩子,你会如何面对孙老将军?”
无艳原本躺着,此刻便猛地坐起身来,震惊地望着尉迟镇的双眼,她的脸上,神情之中,畏惧跟迟疑交织,而后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当然不是啦!”
尉迟镇笑了笑,极力将声音放得更加温和:“我是说假如……并不是说你就肯定是。”
无艳呆呆地望了尉迟镇一会儿,道:“如果、如果我是的话……”
她抬手,握在唇边,垂眸拧眉,似在苦苦思索,隔了会儿,才低低说道:“如果我是那个孩子……我、我不知道……那太可怕了。”
尉迟镇握住她的手:“别怕,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么?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无艳胸口起伏不定,沉默了片刻,才茫茫然地说道:“镇哥哥,我不喜欢这样……师父说我是个孤儿,我、我有时候想我的爹爹妈妈是什么样的,但是、但是我不要这样、这样凄惨……我会很难受的……我不要是那个孩子,我不要是……”
无艳说着说着,心痛难忍,眼中的泪也一涌而出,她抬手揉眼,却越觉得伤心,忍不住竟哇地哭了出来。
尉迟镇心头一沉,忙伸手把无艳拥入怀中:“乖,别哭……不说了,不说这个了。”
尉迟镇抱着无艳,温声安抚,耳畔听到窗户边上,似乎有一道无奈而凄绝地低低笑声,然后,那沉缓的脚步声,慢慢地,一步一步远去了。
一夜过后,尉迟镇跟无艳起身洗漱了,便出来跟孙锦堂告别,谁知却扑了个空。
老仆人道:“早一个时辰前,鸡鸣驿传来消息,外部沙匪集结作乱,老爷亲自带兵出城去了。”
尉迟镇震动:“老将军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怎么贸然出城?”
老仆人黯然低头:“我们也是这样说,但是老爷的命令谁又能阻止?”
尉迟镇问道:“可说了贼匪的人数跟动向?”
老仆人道:“这些是军机,小人只是奴仆,从来不敢参与。但是最近外头有人说,曾在浅海迷宫那里发现过沙匪的踪迹,只盼老爷别去那处。”
这浅海迷宫,是关外地景,坐落于来往客商的驼道之西,有一处浅浅的水洼,不算太大,只有小半里,虽然清浅,但终年不干,水是清澈的蓝色,入口却甘甜,很是奇妙,水鸟栖息草木茂盛,当地人称呼为浅海。
而浅海之畔,却有一处废弃遗址,多是断壁残垣,绵延有三四里之多,传说是千年前,此处有个古国,这便是古国的宫殿所在,随着风催日晒,宫殿自然消失无踪,只留下当初建造宫殿时候的轮廓雏形。
开始的时候有些经过的客商喜欢在此处歇脚,无意中在河畔竟捡到极为名贵的宝石,两三次后,渐渐有传说,说是古国宫殿虽然不再,但却有无数的珍稀异宝,随着沉埋底下,如果运气好,或许就会发现。
财帛动人心,于是乎,便有好些利欲熏心的人前来探宝,谁知,一批一批的人前赴后继,进去的人多,出来的却少……于是又有传言,说迷宫之内有鬼怪作祟,财宝跟鬼怪的传说越来越盛,关内关外前来探宝的人却有增无减,但是那些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客商跟本地人,却是说浅海而色变,不敢冒险靠近分毫。
尉迟镇不禁有些担忧,昨晚他听到那窗外之人,分明就是孙锦堂了,却不知道老爷子听到无艳那一番话之后,会是如何反应。
可是尉迟镇知道,老爷子心中必然是不好受的。而且……如果是部分沙匪作乱,又何须主将带兵出关?昨晚上老爷子回府之前,谈起沙匪,明明是一副很不屑的口吻。
尉迟镇便问道:“老将军昨晚歇息的如何?”
老仆人摇头,管家娘子送了吃食进来,闻言又生伤感,道:“哪里合眼过?对着小姐的旧衣裳坐了整整一晚……”
尉迟镇略一思量,便先将无艳安置在府中,自己出外打听仔细。
无艳本想跟着他,但因涉及军情,又看尉迟镇一脸凝重,无艳便只好嘱咐他若无事早点回来,自己却在府内等候。
管家娘子倒是十分喜欢无艳留下,忙着伺候她吃了饭,两人对坐,她便仔仔细细打量着无艳,微笑说道:“姑娘,之前我有些莽撞之处,还请你勿要见怪。”
无艳笑道:“大婶你多心啦,镇哥哥常说我不通人情世故,我不觉得你有什么莽撞,只要你也别觉得我无礼就是了。”
管家娘子看着她,真是越看越心动,越看又越心伤,强打精神道:“若是小姐还在,跟生个姑娘的话,也是你这样大年纪了,那这该多好,老爷也不至于……”
无艳心里也酸酸地:“就是因为孙小姐的事,让老将军变了性情吗?”
管家娘子点头:“起初倒还没什么,虽然伤心,但老爷知道自个儿是守将,不能没了主张失了分寸,一直到近几个月,他越来越……我想,或许是因为小姐的祭日又快到了的缘故。”
无艳心里也竟跟着一痛,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她看看左右无人,犹豫一会,便忍不住问道:“大婶,我想问问……那个没足月就出生的孩子,是……是……怎么样啦?”
管家娘子擦擦眼角泪,道:“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生是死,但那不过是六七个月的小娃儿,长还没长开呢……实在是不敢想……”
无艳默默地低下头:“是啊……”
管家娘子眼中却涌出回忆之色,道:“但是这件事很是稀奇,就在小姐大出血的时候,府里忽然来了个青年人,说自己是慈航殿的人,为了浅海迷宫而来……他叫什么来着,叫……”
无艳震惊之极:“什么?”
管家娘子皱眉思索,道:“叫……对了,就是在法会广场上尉迟大人提过的,是镜玄!”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
长记小妆才了。一杯未尽,离怀多少。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料有牵情处,忍思量、耳边曾道。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青门饮》时彦
原本好好地晴日,不知为何忽地暗了天色,旋即,那极大的雪片子仿佛柳絮飞舞般不期而至。
无艳抬头看看那阴沉的天色,心想:“大人或许会担心我吧……或许,我不该这样擅自出城……”忧虑重重,无艳蹙眉看向远方,此刻她乘马急行,前头,是看似广袤无边的沙漠,令人心生畏惧。
距离孙锦堂出城,已经两天了,两天之中,安西军派出了许多侦查救援兵力,但是却并没有找到孙锦堂的所在,与此同时,负责侦查的斥候连连回报,说塞外的沙匪部落正在调集军力,蠢蠢欲动地不知要做什么。
在这种情形下,群龙无首的玉关是令人担忧的,幸好大部分百姓不知道孙锦堂出城之事,而孙锦堂的部属也非泛泛之辈,一边加紧守城的同时,另派出大量的斥候继续紧密侦查沙匪行动,同时又调动军力,出城找寻老将军。
但是无艳却不能只是坐等了。
自从听说了镜玄在孙珍垂危之际来到,无艳似乎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为什么镜玄会命她来这玉关,而她的身世……
无艳记得,在她小的时候,她不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同,后来她看见过许多山下的百姓小孩儿,他们都是有父有母,不管是被百般疼爱还是打骂不休,但他们有爹娘的,无艳不解,便问镜玄:“师父,我的爹爹妈妈是谁?为什么我从来不曾见过他们?”
镜玄沉默了会儿,才说道:“你的爹爹妈妈,已经去了天上,你瞧那天上的星星,是不是很明亮?你最喜欢的那一颗,就是你的妈妈,她一直都在注视着你,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做星华,只要有星星,星华你就是被妈妈照看着。”
无艳年纪还小,虽然觉得妈妈不能在身边照看自己有点伤感,但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她叫星华,每当清朗的夜晚她抬头看天空,看到那一刻最大最闪耀的星星,必然就是她的母亲了。
她想起尉迟镇问她那个“假如”的时候,她很是害怕,从旁观者的角度,孙锦堂跟孙珍,那只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虽然令人伤心,可也仅止于如此,也许以后过段时间她就会忘记,在多少年后也许会偶尔想起曾听说过这样一个心酸的故事,但是,如果她就是其中那个可怜的孩子……
细细想来,那种痛苦,或许会千百万倍的增加,而且或许,留下的伤痛,会永无止息,这会伴随她一辈子。
当尉迟镇问的时候,无艳本能地那样回答。
她的心被恐惧控制,无法接受这种残忍的真相。
雪片子拼命地打着脸庞,一阵阵痛楚近乎麻木,或许有什么冲到了眼睛,让泪水长流。
无艳眨眨眼睛,抬手擦擦眼角。
孙锦堂这么多年来都把孙珍的卧室保护的好好的,任何一样东西都不许人碰,管家娘子带着无艳去看过。
本来是一个不相干的女子的遗物,可是现在,这女子,或许正是她每晚上都会看着的母亲,无艳望着孙珍的旧物,一件木梳,一件旧衣,她睡过的窗,她照过的镜子……每一样每一件,带着令她渴望贴近的味道,手抚在上头,会令人有泪流的冲动……
“她是我的妈妈。”无艳望着回来的尉迟镇,这样说,心底也不知是欢悦,难过,还是什么,“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尉迟镇望着她因哭过而发红的眼睛,温声道:“你师父不会无缘无故让你来此的……你生得又跟孙姑娘很相似,那晚上,若是换了别人那孩子或许是没救,但若是你师父镜玄的话……”
无艳大哭:“那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
尉迟镇将她抱住:“你师父不告诉你,是怕你受不了,倘若你父母还在,他自然会欢欢喜喜告诉你,但你妈妈已经不在了,而且又是那样的凄惨,你师父……怎么忍心跟你说?何止是你师父?我猜到孙姑娘或许是你妈妈之后,还不一样是十分担心……我那晚上拐弯抹角问你,就是怕若是你知道真相之后会受不了,所以我不敢直说。”
无艳一怔,然而复又倒在尉迟镇怀中大哭起来。
是的,在此之前她的确是受不了的。
尉迟镇不时去探听安西军的动向,是夜,无艳在孙珍的屋子里睡了一晚上。
在寂静的夜晚,半梦半醒中的无艳,好像看到了善良温柔的母亲,她姗姗地来到床前,抬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带着美丽的笑容,温柔地说:“乖宝宝,娘不是一直都在看着你么?别伤心……”
无艳在梦中哭的无法自已。她想紧紧地握住孙珍的手,但那毕竟只是妄想,可是她却很清晰地看见了孙珍的笑,那温柔之极的笑容,让无艳刻骨铭心。
眼中的泪伴随着雪花铿然滑落,无艳看到前头的沙漠退去,慢慢地透出一线碧蓝,她凝眸细看,望见一二里外水光隐隐,仿佛能看到碧绿的草色。
那就是浅海迷宫了。
无艳浑身一震。之前孙锦堂出城,说是浅海迷宫处发现贼匪踪迹,可是孙锦堂失踪后,玉关内的安西军连派了五六队人马跟斥候军前来,都没发现踪迹,于是便另向别处去寻找了。
但无艳却直冲这里而来,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从听说孙珍罹难那晚上,前往将军府的师父镜玄,说的就是要跟孙锦堂谈及浅海迷宫之事……
无艳深吸一口气,打马迅速靠近,从天而降的雪片子飞的慢了些,大雪片坠入浅海中,迅速不见,有几只觅食的沙鼠跑来喝水,见人靠近,便嗖地一窜不见。
无艳抬头往前看,浅海上水波摇曳,映出后面的迷宫残垣,水平如镜,偶有一阵风过,镜面随风瑟瑟抖动,倒影其上的迷宫遗址也随之迷离不定。
孙锦堂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天半。
孙锦堂知道,跟随他出城的士兵们,有些人已经开始用质疑的眼神看着这位他们素来都奉若神明的老将军了。
孙锦堂翻了个身,抬头看着满天阴云,他并不恼怒,并句沮丧,虽然如今,他正在这个玉关人都称之为“黄泉界”的浅海迷宫。
之前追缉了无数次的沙匪部落,居然逃入这迷宫中,之前安西军追踪沙匪,也有过数次如此这般的经历,但是每次就在沙匪进入迷宫之后,安西军便停止追击,有一次他们在外驻扎了三天,进入迷宫的沙匪却始终没有出来,也不知是死了,亦或者另有出路。
但是不管如何,安西军从来没有一次贸然进入迷宫的。可是这一回不同,孙锦堂想也不想,直接便带人冲入。
如今被困在这个鬼地方,或许是求仁得仁吧,之前派去探路的两名斥候并没回来,孙锦堂心里也明白,恐怕就连经验丰富的斥候也无法从这地形复杂的迷宫找到出路,更何况其中或许还暗藏着沙匪伏兵呢。
孙锦堂当机立断,不再派出斥候跟前哨兵试探,所有士兵聚集一起,然而迫不得已在这迷宫中呆了一夜,兵力仍旧已去三分之一,好不容易见了清晨朦胧的晨曦光芒。
气候越发恶劣,若不是出城时候带的军需足,这一晚上恐怕就会冻死大半士兵,孙锦堂身披大氅,带领士兵突围,留神往前而行,走了一刻钟,眼前便是一道岔路。
这迷宫之所以称作迷宫,因为之前宫殿早就不在,遗址却曲曲折折,如黄河九曲般,岔路也横斜不断,很容易在里头深陷,绕来绕去找不到出路,又找不到吃食,最后困饿而死。
孙锦堂从昨日带兵冲入到现在,探路之时,也见过许多倒毙路上的残肢遗骸,且不在少数。
若非孙锦堂带领下的安西军强悍,才处变不惊,换作别个,早就惊叫慌乱起来。
但就算如此,在这迷宫里又绕了近一个时辰,军心已有些动摇。而就在这个时机,沙匪出现了。
蒙面持刀的沙匪们仿佛迷宫里的地鼠,从宫墙之后跳出,跟安西军短兵相接,趁其不备,砍死砍伤十数人,在安西军反扑之时,他们已经复跃出宫墙逃走。
如此数次,死伤已经越发严重,孙锦堂果断下令原地不动。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已经有些忍耐不住,心底的恐惧跟疲累都挂在脸上。孙锦堂绕着宫墙走了一遭,发现士兵们在搬开几具残骸好落座,其中一具坐在墙角的白骨被扯开之时,腰间忽地落下一物。
孙锦堂一愣,走过去将那物捡起来,面上微微露出诧异之色,不由看向那那白骨。
士兵们不知如何,敬畏看他,不敢再动,孙锦堂挥挥手,他们才将白骨又挪开去。
孙锦堂握着那物回到火堆边,望着跳动的火焰,默默出神。
这一趟其实不该他带兵出城的,但是他竟无法遏制心火,就好像一只疯狂的狼,极为勇烈地冲向猎物,却完全不在乎那猎物身后,是万丈悬崖。
如今他跳了下来,生死一线。
这刻望着火焰,孙锦堂心中,却想起昨晚上在无艳房间外听到的话。
那晚上,他听管家说无艳要跟尉迟镇同睡一房后,竟气愤无法按捺,气冲冲地便要赶来阻止。
谁知道,却在窗边听到了那样一番话。
当尉迟镇问无艳假如她是那个幸存的女孩儿她会如何面对的时候……听到无艳的回答以及她的哭声,孙锦堂双眼陡然模糊。
他想他不该奢望什么,如果无艳真的是他的外孙女,隔了这么多年,他又有什么颜面面对她,何况他还亲手害死了她的母亲!
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心魔于火焰中高涨。
“孙大将军,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得意的笑声,从重重残垣后传来。
孙锦堂双眉一蹙,他的副将挡在他身侧,高声道:“什么人?”
那嘶哑而难听的声音道:“我是孙大将军的老敌人了,沙漠里的人都叫我黄胡子,怎么,不记得了么?”
孙锦堂听了,便道:“当初程荣投靠的,便是你了吧。”
黄胡子桀桀笑道:“听说那个小子玷污了孙大小姐,真是了不起,我当然要好好接纳他!”
孙锦堂脸色铁青:“他在哪里,让他出来见我。”
黄胡子笑道:“孙大将军想见他么,那也是很快的……待会儿我杀死你,你就可以去见他了。”
孙锦堂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黄胡子道:“我本来好吃好喝地供着那小子,想用他来羞辱你,没想到他想不开,自己竟偷偷逃走,说什么要回玉关,我派人追杀他,他受了伤逃不了,居然跑进这里,应该已经死了吧。”
孙锦堂浑身一震,握住手中那物,掌心隐隐有些发烫。
黄胡子道:“孙老将军,你是要向我投降呢,还是跟你的好女婿一样,也葬在这里?”
孙锦堂深吸一口气,道:“你要取我的性命,居然不敢露面一见?”
无艳把马放在浅海边,让马儿吃那边上的草,她望着那迷宫入口,有些犹豫。不远处几只沙鼠探头探脑,对这陌生的客人感觉好奇似的。
几只沙鼠都肉滚滚地,不知吃什么养的,无艳往迷宫处走了几步,那些沙鼠们或藏或躲,有的仍歪头痴痴地看。
无艳不由一笑,正要进迷宫,忽然一只沙鼠从里头直冲出来,居然也不避人,只飞快地冲到钱海边,竟急切地喝起水来,喝了两口水,又去咬旁边的绿草乱嚼。
无艳本是多看了眼,这一看之下,心中却一动,便回到水边,也拔了一根绿草放在鼻端闻了闻。
那喝水的沙鼠竟不理她,只吧唧吧唧忙着喝,仿佛渴的甚是厉害一般。
无艳看看那迷宫,又看看沙鼠,便蹲下身子,也采了一堆草,统统塞进腰间背包里,她回身进迷宫的时候,有几只沙鼠竟探头闻了闻,却不敢靠近。
无艳奔进迷宫,却见这跟浅海竟如两个世界,断壁残垣横亘眼前,宫墙已经失去本来颜色,墙砖也随之沙化,融在一起,透出锈红色。
前头矗立的墙壁完全挡住视线,无艳走了会儿,叫道:“孙老将军!”声音随着传了出去,最后嗡嗡消失。
无艳缓缓往前又走了会儿,才发现地上有兵马走过的痕迹,无艳心头一喜,加快步子往前跑去,她前头跑着,后面便有几只沙鼠探出头来,有大胆的居然跟着她而跑。
无艳飞跑了阵儿,渐渐深入迷宫,可还是不见兵马的踪迹,眼前空旷而寂静,历史的遗迹,显出几分沧桑而狰狞的可怕,无艳咽了口唾沫,正怀疑自己是找错了地方,耳旁忽然听到一声大喝!
虽然那一声是隔着几重墙壁传来,无艳还是清楚的认出,这是孙锦堂的声音!
她对孙老将军这吓人的厉喝声心有余悸,同时也十分熟悉,之前听见他叫嚷,都很是害怕,可是现在却欢喜的跳起来。
无艳听声辨方向,又过两重墙壁,便听到激烈的刀枪交击的声响,她心头砰砰乱跳,转过一堵墙,又手脚并用地爬上一个小土坡,猛抬头看到眼前情形之时,猛然呆住。
在面前空旷的迷宫地面上,两队人马正在交战,被围在中央的,竟然是孙锦堂所带的安西军,无艳只扫了几眼就看到孙锦堂,却见他直直地站在原地,不知为何竟一动不动,在他面前,一个大胡子的陌生男子,正擎起手中的大刀,向着孙锦堂劈了过去。
无艳大惊,忍不住脱口大叫:“住手!”
尖锐青嫩的声音忽然之间如一尾灵凤般绕着宫阙飞舞而起,声音愤怒而严厉,几乎场内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不约而同地,士兵们手中的兵器蓦地停下,连黄胡子的大刀也横在半空无法落下。
千万人的眼睛皆看向声音所来的方向,本来在这能够回音的迷宫之内找到发声的人是很困难的,但是对于此刻,却一点都不难,因为忽然之间,阴霾的天空竟透出一丝光亮,阳光破空落下,灿烂而威严地照进迷宫之内、那高高站着的一道小小身影上,这让她成为整个阴暗世界之中的唯一光明,众人仰望的所在。
孙锦堂也随着众人转头看去,当看到土坡上站着的那道人影之时,他的身子猛地一震,几乎不敢相信眼睛所见。
原本喊杀声一片的迷宫,转作寂静一片,不管是安西军还是沙匪,全都愣住了。
每个人都凝视着那阳光中的小小少女,光芒浸润着她的脸庞,显得圣洁而动人,她整个人沐浴在那道天光中,看起来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
黄胡子很快反应过来,正要喝令沙匪动手,却听到有人低低地用部落语说了一句话。
那个声音很低,但是在这格外寂静之时,却足以让许多人都听到,渐渐地,更多的声音开始重复这一句话。
甚至不仅是沙匪,连安西军也都听到了,安西军的人大半都懂沙匪的部落语,闻声后皆面露震惊之色,看看躁动的沙匪,又看向土坡上的无艳。
孙锦堂自然也听到了,他环顾四周,往前走了几步,叫道:“星华!”
无艳正讶异沙匪们在高呼什么,听了孙锦堂唤自己的名字,情不自禁地便应道:“孙、孙……外祖父!”
孙锦堂听了这一声,猛地加快步伐,土坡上无艳一愣之下,便也拔腿往下跑,孙锦堂见她踉踉跄跄,身形不稳,忙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接住拥入怀中:“星华……好孩子!”本是铁面无情的脸上,两行老泪铿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