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那样相对坐着,喝茶,喝茶,还是喝茶。
“小二,结帐。”男子说完,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内里却有一颗蜡丸,滴溜溜滚到淳于莫手边,被她倏地拿住,紧紧攥在掌心里。
“小姐,您可喝好了?”
“嗯。”淳于莫点头,也起身下了楼,她脚步匆促地穿过熙攘人潮,一径回到郑家,直到进了自己的卧室,方才捏破蜡丸,取出里边的纸条。
“明晚,三更东郊文贤祠见。”
看清楚纸条上的三个字,淳于莫久久怔住——这似乎,是她盼望了很久的,也似乎,永远都不会发生。
作为一个“已婚”妇人,她很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再和其他人有任何牵连,可是——内心的那种萌动,却冲得她的理智摇摇欲坠。
“莫莫。”门外忽然传来郑士云的声音,淳于莫慌乱地将纸条揉成一团,掖入腰间的锦囊里,这才拉开房门。
“莫莫?”郑士云有些惊愣地看着她。
“你回来了?”淳于莫尽力让自己的脸色显得柔和。
“嗯。”郑士云拉起她的手,“听下人说,你今天出去了?”
“嗯。”
“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喜欢的?”
“……没有。”
“我买了新鲜鸭脯,来,去尝尝吧。”
看着这个温文的男子,淳于莫心中忽然一阵难过,很难过,她多么想做点什么,来磨灭他心中的冀望,因为她也不知道,这段感情将来要如何收场。
可是她怎么做得到呢?他是如此热切,如此纯挚地希望着可以和自己厮守百年……
淳于莫心头突突地打了一个寒噤。
“你怎么了?”郑士云转过头来,眸中满含着关切,“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没什么。”淳于莫摇头,岔开话题道,“士云,今天铺子里忙吗?“
“还好。”郑士云脸上满是和煦的笑,“只是因为记挂着你,所以时刻都想早点回来,就怕一个人呆着会觉得孤单……”
淳于莫眼里忽然有了泪意,不得不转开头去,瞧向别处,郑士云也一下住了口,有风细细吹过他们的眼角眉梢……
“我们走吧。”淳于莫第一次主动握起郑士云的手,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仆人们早已摆好饭菜,桌边却是空荡荡的。
淳于莫环视一眼:“老夫人呢?”
“娘今天吃斋呢,就不出来了。”
“那,我们是不是该去请下安?”
“也好。”郑士云脸上浮起几许笑意,携着淳于莫出了前厅,向静室而去。
隔着门扇,便听有敲击木鱼的声音,一下下从里边传出,两人在门边伫立了好一会儿,郑士云方才推门而入。
“孩儿给娘亲请安。”
“媳妇给娘亲请安。”
郑老夫人仍旧一下下敲击着木鱼,直到一段经文念完,方才转头,视线缓缓从两人身上扫过,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看见你们如此,为娘这心里也就踏实了,快起来吧。”
“谢母亲。”郑士云携着淳于莫站起,郑老夫人方走过来,握住淳于莫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丫头啊,我这吃斋念佛,也是老规矩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啊?”
“是,母亲。”
“以后我啊,就把士云交给你了,你千万要好好地照顾他,啊?”
淳于莫怔了怔,方才点头:“是。”
郑老夫人这才道:“去吧,去吧。“
两人出了静室,回到前厅里用饭,郑士云挑了那精细的好肉,全都放进淳于莫碗里。
细细地嚼着米饭,淳于莫却觉不出是什么滋味。
“下午,我还得去铺子里,你如果觉得闷,可以自己找些事做,千万别拘着自己,啊?”
“我知道。”淳于莫点头。
郑士云抬起头看她,眼里实在有千言万语,却到底又咽了回去。
他会让她觉出他的好,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陪他一辈子。
郑士云走了,淳于莫一个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发呆。
一只蝴蝶儿忽然飞来,停在她的面前,不停振动着翅膀。
“蝶儿啊蝶儿。”淳于莫轻轻逗弄着它的翅膀,“你可知道我的心事?”
蝴蝶儿仿佛有所感应,围着她翩翩飞来飞去。
“你说,一个女子心里,可不可以同时装两个人?”
蝴蝶儿忽上忽下,忽下忽上。
“不可以,对不对?”
蝴蝶儿再绕了两圈,飞走了,消失在树荫里。
天空渐渐地昏暗下来,月芽儿已经爬上树梢,一天时间,很快过去了。
次日却是个大晴的天,郑士云问淳于莫要不要去街上逛逛,淳于莫细想了想,觉得老是在家中也确实是很闷,于是和郑士云一起出了家门。
她先和郑士云去各处铺子转了转,然后又到韵香楼为自己挑了几盒胭脂,便告诉郑士云一声,自己先回了府中。
将胭脂搁在妆镜前,淳于莫对镜细瞅了会儿,方才打开其中一盒,用棉签子挑了些,淡淡地抹在脸上,红香恰好端着瓶花儿走来,看见她如此细致地修饰自己,唇瓣不由有了笑意:“小姐,你这是——”
“没什么,只来了兴致,随意打扮打扮。”
“来,让奴婢帮你吧。”红香说着,走过来拿起玉梳,轻轻替她梳理着头发,“小姐啊,不是奴婢说你,为什么总是成天阴沉着个脸儿,按说,姑爷对你,那是——”
“红香,”淳于莫突兀地打断她的话。
“啊?”
“你真觉得,他对我好么?”
“当然。”
“那我,也该对他很好很好,是不是?”
“当然。”
“这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难道就因为他好,你就要许他一生么?”展千烨的话突兀在耳边响起,淳于莫手一颤,一抹胭脂便花掉了妆容。
“小姐。”红香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拿绢帕细细拭去那渍痕,“为什么奴婢总是感觉你心不在焉的?”
“是啊。”淳于莫幽幽一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仿佛魂魄总在另一个地方,不管怎么叫,都叫不回来。”
“小姐?”红香吃惊了——这些年来,她倒时常觉得小姐心中疑虑重重,却不知道这疑虑从何而来。
“红香。”淳于莫忽然转头,握住她的手,轻轻贴到脸颊边,“你我之间,也算是十分要好的,这些年来你心心念念只是着意服侍我,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归宿?”
“小姐?”红香半屈下身子,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红香生来便是丫头命,也从来没有指望过要成为什么官宦夫人,只要小姐平平安安,红香将来可以做老妈子,服侍小少爷和小小姐……”
“你——”淳于莫却有些啼笑皆非,她真没看出来,她竟然是如此实诚之人,感动的同时也有些叹息,罢了,看样子,这事还是自己放在心上吧。
主仆俩刚收拾完毕,郑士云便从外间走来,冷不丁看见淳于莫如此打扮,倒着实惊了一跳,站在门口忽然挪不动步,红香掩唇吃吃暗笑,且忙忙地去了。
淳于莫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他,这是他们“成婚”之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彼此。
“士云。”她低低唤了声,张臂将他抱住。
郑士云整个身子忽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幸福和甜蜜刹那间盈满他的整颗心:“莫……莫?”
她抱住他,第一次带着诚挚的,真切的,发自内心的感情——郑士云,就算我们今生不能完满,也希望你能记住这一刻,永远都不要忘记。
只是年少的她还不明白,感情跟人世间其他的东西不一样,要么是花开完满,要么是支离破碎,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好聚好散这一说。
……
屏息听着外面最后一丝动静消失,淳于莫换上短小的衣裙和轻便的布鞋,一个人偷偷从角门离开了郑府。
还好她从前在家时,便经常有这样的举动,是以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夜晚的云都城格外空旷,偶尔几声狗吠从远处传来,淳于莫不由裹紧披风,加快脚步,朝约定好的地方奔去。
“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
刚踏进文贤祠的后院,耳畔便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