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淳于莫有些无所适从。
“丫头你到底怎么回事?”展千烨头一次变颜变色,“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什么随随便便?”淳于莫忽然大叫起来,“你们这些男人真讨厌,人家想有一个人在身边时,一个人都没有,人家不想要的时候,全都冒出来了!”
场面一时冷然。
好半晌才听得郑士云的声音幽幽响起:“如此说来,我是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
淳于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立时打住话头:“展公子,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啦。”
展千烨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气,摆摆手道:“对不起,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我也有些失态,请让我先冷静一下。”
展千烨说完,转身走到船边,看着远处岸上丛丛树影,将双臂环在胸前。
今日在码头边撞见淳于莫,纯属意外,他想过会遇见她,但却从未想过,她会……这样快地,就许了人家。
只是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已经闪过千万个念头——或者他应该就这样把她敲昏,强行带走,或者……
“展千烨。”
女子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啊?”展千烨侧头。
“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一定非要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呢?”
“自然是因为喜欢对方。”
“要是有一天,突然不喜欢对方,喜欢上另一个人了呢?”
“你这丫头。”展千烨抬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总有这许多古怪的问题。”
“很古怪吗?”淳于莫将一只手放在船舷上,支撑着下巴磕儿,“可我觉得,一点都不古怪呀,你想想看,两个人天天呆在一起,再怎么喜欢也都会厌倦的,是不是?就算不厌倦,要是有一天,另一个人出了意外,那怎么办?剩下的那个不是很可怜吗?”
展千烨沉默,静静地听她说着这些傻话,从小到大,他根本没有任何耐心,听一个人说这许多的话,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却非常地……平静,在她的唠叨里,一点点变得平静。
“展千烨。”
“呃?”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有。”
“那我刚才说什么了?”
“刚才你说,两个人为什么要呆在一起。”
“对,你说两个人,为什么要天天呆在一起?”
“当然是因为喜欢——这世界上,要遇到一个真正喜欢自己,自己也真正喜欢的人,真的,很不容易。”
“那,什么样子,才是真正的喜欢呢?”
“不想看到对方伤心,不想看到对方难过,无论做什么事,总是想起对方,这就是喜欢。”
“如果,你喜欢的那个人,不喜欢你呢?”
“那就感动他(她)。用诚意感动他(她),让他(她)知道你的心。”
“要是,你喜欢的那个人,身处重重险地,很孤单很孤单,那该怎么办?”
“当然是义无反顾地陪着他(她)。”
“义无反顾吗?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义无反顾吗?”
“其他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会。”
“是吗?”淳于莫转头,定定地看着他,黑亮的眸子反射着阳光,显得格外地澄澈。
展千烨忽然屏住了呼吸,感觉身体某个地位,震荡得格外厉害。
“莫莫。”他情不自禁地握起她的手,“其实上次,我就想告诉你,其实我,其实我——”
展千烨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面前的女子晃了两晃,身子软软倒向地面。
展千烨愕然抬头,才发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个身穿黑衣,面色冷然的人。
“你这是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三殿下,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在娘娘灵前发下的誓言了?”
“我没有。”
“你没有?”对方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再看看躺在他臂弯里的淳于莫,“那么她,你作何解释?”
“她,她什么都不知道,也绝对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事实上,她已经影响到我们的计划了!第一次,你潜进云都,是为了掳走一个知道内情的丫头,结果功败垂成;第二次,你在琉璃国,本来是要与琉璃国的王爷达成盟约,却因为她而得罪了王爷的亲妹妹!现在是第三次,你应该悄无声息地潜进云都,弥补第一次犯下的过错,但是当你看到她,就情不自禁地跳出来,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暴露自己,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吗?”
展千烨沉默。
黑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所以把多年培植的所有力量,悉数交到你的手里,可是展千烨,你不要忘记,只有交易完成,你才是我的主人,而现在,我们只是盟友,我有权力在任何时候,阻止你做任何与最终目的无干的蠢事!”
蠢事?这是蠢事?展千烨想为自己辩解,可是他突然间发现,自己的每一句辨辞都是那样无力。
因为他说得对,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对,自己肩上现在担着的,可不只他展千烨一个人的性命。
“展千烨,”终于,那人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没有权利任性,没有权利的。”
默了一瞬,他又道:“你也可以任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但在这之前,请你先知会我一声,让我们结束彼此之间所有的交易,你自然可以自由,而我,会去寻找更适合的主人。”
要说这郑家,和淳于府倒也算是门当户对,结了门好亲。
没有权利任性吗?
展千烨想笑,却笑不出来。
彼时江面上雾气蒙蒙,模糊了远处的风景。
展千烨心里忽然闪过些画面,像数年之前,父皇下旨,赐母妃毒酒。
宫人们匍匐在地,眼里全是惊惧,待宣旨之人一走,便迅疾作鸟兽散,那天夜里,月亮格外地圆,照着他一个人,孤单地抱着母妃冰凉的身体。
第二天有宫人来,要用篾席裹走母妃的尸体,他大哭,大闹,冲上去抱着宫人的胳膊用牙齿拼命嘶咬,口唇间很快浸满鲜血,十几个宫人全被吓呆了,扔下竹席扬长而去。
他筋疲力尽地呆坐在地,感觉全身上下的力气像是被什么给抽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很老很老的宫人走过来,提醒他替母妃收拾善后,穿戴好最漂亮的衣衫,再架在火堆上焚化。
就这样,他平生第一次操持“后事”,却是自己至亲之人的。
他在母亲灵前跪了三天三夜,整个人已经变得麻木,最后昏厥在地,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皇宫,躺在一辆破旧的马车里,被送离皇宫,前往封地。
封地……
说是封地,其实也就一大片荒原和几座高山,加起来不到百户人家,他知道,这已经是龙椅之上那个男人,对自己最大的恩赐。
他不再是宫中锦衣玉食的皇子,和一个孤苦无依的市井流浪儿,并没有任何两样。
从头开始吧。
他带着仅有的几名仆从开荒种地,收纳自各地逃难来的百姓,让他们安农落户,从中挑选健壮的人组成卫队,慢慢开始训练……
从当初那样落魄的境地直到今天,谁知道要花费多少的心血,这些年来苦苦支撑,所为的,又是什么?
展千烨蹲下身子,有晶莹的泪水从眸中滴落,砸在淳于莫的脸上——或许我们今生,真的是有缘无分,不是我信不过你,就算告诉你我真正的身份,给你带来的,只怕也不是什么幸福,而是更加深沉的忧虑和灾难。
我并不想看到你的天真烂漫从此凋零,原谅我还不能保护你的纯真。
俯下身子,展千烨在她的额心深深印下一吻,尔后站起身来:“来人。”
“殿下。”
“一路护送这位姑娘回云都淳于府,记住,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殿下。”
两名手下正欲扶起淳于莫,却被展千烨用手止住:“等等。”
下属不明所以地退到一旁,看着他们的主子抱起淳于莫,走到船边,踩着木舷梯下到小船里,动作细致而温柔地,将她放到床榻上,替她盖好被褥,再从怀中摸出支非常精致的玉笛,轻轻插进她的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