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扶住玟秋坐起身,道:“你看着办吧,我没有胃口。”外头阿醒走进屋,道:“额娘,你身子怎么样了?”我趿了鞋,道:“还好。”见她身上穿着出门的袍子,便问:“你往哪儿去了?”阿醒道:“婚礼上的宴请名册定好了。和卓拿来给我瞧,又不好意思进府,就只在廊房上打了个照面。”我笑道:“成亲前少见面为好,不吉利。”
阿醒顺手取下发髻上的朱钗首饰,放在梳妆台上,笑道:“从未见您给阿玛行过礼,也没见您在佛堂礼过佛,倒记着成亲前不能见面。”我挺着腰站起,阿醒忙过来扶,我含笑睨了睨她,道:“别人我不管,你是我女儿,宁信其有。”
我别的地方没敢去,只能在房间里转转,想起玟秋先前说的事,便问:“可去找过林大人了?他怎么说?”玟秋恭谨道:“林大人说再等两日。”我朝阿醒道:“近来府里短了银子吗?”阿醒不解,理了里藤椅上的坐褥,扶我坐下,道:“何出此言?”我道:“底下丫头们的春衫迟迟未做,玟秋都去问了好几回了。”
阿醒没往深处想,道:“家里的款项均由内务府支取,都是皇爷爷的特旨,每月都是定日到款,从不拖欠。玟秋,你先别急,呆会我去问问侧福晋。”
玟秋福了福身道:“多谢郡主。”
我生小孩素来顺利,从阿醒到弘明都没费过力,生第三个小子的时候,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也算吃了不少苦头。睡到半夜开始肚子疼,嬷嬷御医都以为要生了,眼巴巴的坐在屋里等。疼啊疼啊,疼到第二天又没了动静。这没动静更可怕,又担心有什么变故,累及那些御医两日都没吃下饭。直疼到第三日,方生下一个胖宝宝,皱皱的皮肤,养了两日才睁开眼。
是个小王子。
生产后直接腰疼得下不了床,也没敢往宫里头报,怕十四知道了白担心。幸而反正坐月子,针灸艾熏推拿齐上阵,再有各路贵妇纷纷登门拜访,送礼送银子,我一日一日的躺着,倒也不嫌无聊。令我唯一担心的是,阿醒成亲那日我起不来身。
她阿玛不在场,若额娘也不在,岂不是太可怜了?所以忍着剧痛,我也要下榻走两圈练练。小王子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叫弘暟,是寄予他成为有美德之人的意思。听宗人府传话的大人说此乃康熙取的名,可见圣宠优渥。
弘暟身边有两个奶嬷嬷,四个教引嬷嬷,还有阿醒在旁边关照,都说长姐如母,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无聊的时候就抱来瞧瞧,觉得累了,就让人抱出去侍弄。
反正,在皇家里生孩子是很轻松的,基本上只管生,不用你管养。
却说一日阿醒进屋,满脸不悦,似乎才与人吵过架,气得脖子根都红了。我半卧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看闲书,笑道:“怎么了?谁惹咱们家的阿醒郡主了?”阿醒见弘暟睡在我榻旁的小睡筐里,便凑上前瞧了瞧,方道:“刚才与奴才争了几句。”
阿醒小时候受侧福晋教养,向来敬重她,争吵之事从未有过。
我诧异,放下书册,抬头注视她,道:“怎么回事?”
阿醒犹豫片刻,方道:“前头为着丫头们的春衫未发,我去问了侧福晋。侧福晋说她不知道,又说让我不必管了,她会处置好。接着弘暟出生,四下乱糟糟的,我就把事儿给忘了。早上忽然记起,找玟秋一问,才知春上的料子衣物竟然还没发。我就去问林大人,岂料他却说事儿已经跟侧福晋回禀过,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让我不要管。”稍顿,气呼呼道:“我还没出嫁呢,他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亦不悦,道:“你找侧福晋问过是怎么回事了吗?”
阿醒道:“丫头说她在见客,让我晚点过去。”
我朝外喊道:“玟秋。”
玟秋应声而入,微笑道:“主子,您有何吩咐?”
我道:“让人把林大人叫来,说我有事问他。”玟秋其实早就听见我与阿醒说话,此时见我下令,大约知道是什么事,便道:“主子,您还在养身子,不必为了奴才们的事动气,不如等过一阵再说吧。”我侧了侧身,眼神凌厉道:“他都敢欺负到阿醒身上了,我若再不管,他的尾巴还不得翘上天?我倒要看看,谁给他背后撑腰呢!”
玟秋见我铁了心,遂答了是,躬身往后退。到了门槛边,我又把她叫住,道:“你亲自去一趟,让他慢慢的来,最好在路上想好该怎么回我的话!”我语气凝重,四下侍奉的嬷嬷丫头们见势不妙,都垂脸含胸,连呼吸的放缓了半分。玟秋道了声“是”,旋即退下。
阿醒道:“要不要唤侧福晋来,毕竟现在她管着家。”
我手里攒着书,慢里斯条的翻了一页,道:“她不是在见客吗?让她忙着吧。”又道:“你出嫁那日阿玛不在,难过吗?”阿醒撇了撇嘴,指尖缠着巾帕,道:“难过又怎样?反正木已成舟,他就算现在往回赶,也赶不到了。”我朝她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身侧,温言细语道:“阿玛自然是很想亲眼见你出嫁的,只是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
阿醒道:“政务不政务,我不懂,我只知道,阿玛不能送我出嫁。”
正说着话,忽有丫头来报,道:“主子,侧福晋来了。”我愣了愣,看了阿醒一眼,阿醒低声道:“她消息倒灵通。”我示意她不要多语,道:“请侧福晋进来。”丫头立刻去通传,不过片刻,侧福晋便斜身进屋,墩身道:“给福晋请安。”
阿醒毕竟是晚辈,便朝侧福晋肃了一肃,侧福晋却朝她屈了屈膝。我不露声色道:“侧福晋可有事?”侧福晋略有难堪之色,笑道:“方才见完客,听丫头说阿醒郡主找过我,我怕耽误了事,便过来问问。”我将书册往踏板上一丢,侧福晋悚然一惊,竭力自持道:“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我面无颜色,道:“家里该查查账簿了吧。”
侧福晋听得胆颤,查账可是大事,以往都是她主动给我看账簿,而我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并未真的仔细查过各处款项。贝勒府是一个庞大的系统,里头难免鱼虾混杂有人冒领了银子赏赐,浪费了膳食衣物,但只要不是大是大非,权当是主子们施了恩典罢,我也不会去计较,但做得过分了,可就不行了。
侧福晋怔了怔,勉强笑道:“不知福晋要看哪处的账簿?”
我道:“账簿还分哪里哪处吗?如果是十四在这儿问,你也敢如此回?”侧福晋知道我动了大怒,语气缓了缓,恭谨道:“我明儿就开始整理账簿,待整理妥当了,再...”她推三阻四的,我愈发心有疑虑,道:“不必整理了,现在就去拿来,我要亲自查看。”侧福晋为难,杵着不动,我声音扬高了三度,道:“怎么,你有了弘春倚仗,我管不着你了是不是?”
这两年她确实心高气傲许多,但我都没与她计较,毕竟她是十四的女人,十四又不理她,她年年空守闺房,想想实在可怜,只要不是与十四争宠,其他方面让她占点便宜,我能让就让了,都无所谓。可她现在越来越过分,上回小阿哥的事我还记着呢,这回竟敢连着一个外院的大臣欺到了阿醒头上,这还了得?再放纵她,岂非要爬到我头上去?
侧福晋讪讪道:“福晋真会说笑。”
我遽然一吼,道:“谁与你说笑了?去,现在就去把所有的账簿都搬来。”
侧福晋不料我突然发威,吓得浑身一颤。旁边的丫头婆子们早跪在地上,额头贴地一声不吭。事到此时,侧福晋只能道:“今年的账簿还未开始整理,加上阿醒郡主出嫁,支取的物件颇多,我还没来得及一一查看,全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条子记录,怕福晋您理不出头绪...”话音落,玟秋的声音传来,道:“福晋,林大人来了。”
我道:“让他在花厅回话。”
玟秋应了是,引着林大人立在门槛外。林大人隔着帘子打了个秋千,半跪道:“给福晋请安,给阿醒郡主请安,给侧福晋请安。”他弓着身,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没听见我喊起身,也没敢起,维持着难受的姿势,隔着帘子等我训话。
他一路从大院过来,心里咣当咣当的打着小鼓,今儿早上他放出去的款项已经收回来了,赚了二百两,心里正是高兴,琢磨着歇了午觉就去采办春衫,填补空缺,不想还没出门就被福晋传话。本还以为有侧福晋帮自己说两句好话,事情不会太坏,毕竟两人谋事已久,有些不便往明面说的事,他也帮她办过,她不能见死不救。直到进了廊下,当他看见侧福晋的丫头在,这才慌了神,忐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