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出发不过一日,便收到八百里急报,拆开信,知是蔷薇有孕,心中甚欢喜,提笔写下殷殷切切之句,叮嘱蔷薇保养身体,不要为俗事所累。他亲手装好信封,交予身侧亲近之人,命其夹入回奏折子中,一并送还京城。
马车里置有案几,几上用梨花木镌花小盒装有数片牛肉干,皆为蔷薇亲自所做。十四连月征战,时常没有闲空用膳,便随身带着各类风味肉干,当做零嘴填肚子。他捡了一块,放入嘴中细细嚼着,又翻开青海各部落传送的折子、信件之类,一一做批示。
夜幕时候,军队在空地处扎了营,十四下马,往帐篷中歇憩。厨房已备好饭菜,由张芳芳呈上。十四的菜品比起京城并不算丰富,但鸡鸭鱼肉亦有,满满摆了一小桌。十四用完膳,照例欲请众部将入帐中商议战事。张芳芳却并不出去,支支吾吾的,好似有话要说。
十四斜靠着凳手,随意翻着文书,冷峻道:“说吧。”
张芳芳先双膝跪下,磕了个头,方道:“奴才罪该万死!”十四不爱这套,手上一顿,道:“你且安心,若真是死罪,爷决不会饶你!说吧,什么事?”张芳芳一听,先尖着嗓门假哭起来,哀哀凄凄道:“这本不是奴才的意思,奴才只是想着主子爷在外头实在辛苦,身边伺候的人又少,所以想多从府里带些人出来...”他哭哭啼啼,十四听着心烦,道:“说重点!”张芳芳连连哎了两声,接着道:“奴才从厨房里挑了几个做饭的...”
十四喝道:“重点!!!”
张芳芳见十四动了气,这才干干脆脆道:“阿南掌事跟着来了...”十四将手上文书重重往桌上一扔,道:“谁让他来的?胡闹!”说话间,一个撤席的小兵忽然跪了下去,道:“是奴才自己要来的,跟张公公没有干系,爷要罚就罚我好了。”十四望去,原是阿南换了身士兵的官服,混在侍奉膳食的小兵里头。
十四沉下脸,道:“你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擅自离京!”
阿南的脸几乎贴在地上,道:“奴才不想呆在府里,奴才想...想和爷到青海、到蒙古、到草原...征战,为大清效力。”十四倏然立起,寒声道:“你偷偷随军,不停我的指令,乃大罪!”只要能跟着他,看见他,阿南觉得吃再多的苦也无所谓,她道:“任凭爷责罚!阿南毫无怨言。”她用余光看见十四慢慢走近了自己,他的蓝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停在眼前,繁复华丽的纹路,如他的身份一样,不可亵渎。事到如今,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变得平静。
周围寂静,四下的守卫连大气都不敢出,皆垂首含胸,恨不得立刻掀帘出去。
十四盯着匍匐在地的阿南,顿了片刻,语气缓了缓,道:“你现在马上启程回去。”阿南原以为十四顶多是打自己一顿骂自己一顿,却从未想过十四竟让自己回去!她急切道:“奴才不走,奴才要跟着爷,保护爷...”十四大声道:“我自有一帮的侍卫保护,还能伤了不成?你回去,好好保护福晋,就是孝顺爷了。”
阿南只是跪着不动,十四生了大气,抬脚就要踹过去,阿南却一点畏惧也没,反而抬头道:“爷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但奴才,绝不会回去!”她梗着脖子,一脸倔犟,十四竟有些下不了脚。他转身坐回凳上,招手唤来亲信恒将军,道:“把他拖出去,军棍伺候。”
恒将军与阿南是旧识,阿南长相俊俏,待人和善,任谁都不讨厌她。刚才的对话,恒将军在帘外都听见了,他看了看阿南,觉得她忠心耿耿,令人佩服。
他问:“主子想罚他多少杖?”
十四瞪了他一眼,道:“这还要问我吗?违抗军令,是怎么处置?”恒将军有意帮衬,道:“可他不是我的兵...”十四愈发来气,道:“你还跟我犟嘴了是不是?”其实恒将军幼时曾是十四的伴读,两人关系亦君臣亦朋友,故而比旁人亲厚。
恒将军一本正经道:“依卑职之见,罚军杖四十足矣。”
十四脸上愈发不好看,他要罚归罚,但四十杖还不把人给打死了?便道:“四十杖倒不必,留他一条贱命,爷还有用处。”恒将军想了想,道:“那就二十杖罢。”不等十四说话,又接着道:“但打了二十杖,依他的骨架,腿上非得留疾不可,到时更加没法回京...”十四顺手操起桌上一叠折子,哗啦朝他扔去,道:“你还有趣了是不是?”
恒将军轻巧一躲,扬眉笑道:“小事而已,爷实在不必动气。”说着连“卑职”都不提了,直接用“我”说道:“依我看,阿南掌事对爷是忠心耿耿,舍命追随,爷若要加罪于他,岂非叫部下寒心么?”十四道:“他的职责就是保护福晋,他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何来忠心之说?”恒将军捡起地上的折子,理齐整了放回案几,笑道:“我算听明白了,爷不是怪阿南追随从军,而是担心福晋安全。”
话到此处,阿南忙道:“爷放心,府上的一切奴才都安排好了,接替奴才的两个侍卫长,是奴才千挑万选,且查了他们祖宗十八代,绝不会...”
十四斜斜瞪了她一眼,道:“谁让你说话了?”
阿南对十四有一种极端的信任,信任他不会伤害自己,信任他的人品决断,信任他待人的诚心实意,所以,她知道十四一定不会对自己要杀要剐,不然,他也不是她爱慕已久的十四爷了。阿南见十四脸上稍有霁色,暗自松了口气,道:“奴才失礼。”
恒将军道:“爷要是实在担心,我再遣一队暗卫回京保护福晋就是。不知多少人想留在京城呢,也只有阿南掌事才傻傻的追随爷。”稍一顿,轻叹道:“战场,可是吃人的地方。”
道理十四亦懂,阿南的忠心不容置疑,所以他才让她在京里保护蔷薇。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想保护的人,是他。
阿南要追随十四这事,我是知道的。在十四离京之前,她跑过来求我,说要建功立业征战沙场。她志向远大,我没理由拦着她。再说,她近两年武艺见长,官场上亦游刃有余,更紧要的是,她对十四的忠心天地可鉴。有她在十四身边,我会安心许多。我知道十四的性子,他留下阿南,就是要她保护我,所以断然不会允许阿南跟着去青海。
于是我想了个法子,让她混在厨房的人里头,随张芳芳出京。有玟秋在家里打点,谁也不敢胡说。张芳芳亦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我开了口,他敢说不,就是不要命了。反正到了外头,万一十四生了气,他还大可将我供出来。
阿南一走,护卫之事我不敢掉以轻心,唤了弘春进府,让他掌管。
自从有孕后,吃穿用度上的赏赐自不用说,康熙每隔两三日必会遣人送御膳入府。而保胎之事更由德妃全全承包了。因我近三十岁了,在德妃看来,已属“大龄产妇”,得事无巨细的养着,还专门遣了个懂医术的太监到我身边看管饮食汤药。
京城各府的内命妇人皆往我府上送礼,先几日我还有精神招呼,后来见烦了,就通通交由舒侧福晋处置。春深夏暖,我恹恹歪在炕上,热得胸闷,只想吃冰沙冰棒冰激凌...只要是冰就成!可我提了四五回,厨房就是不肯呈,原因是德妃遣的那太监不允,说怀孕之人不宜吃寒凉之物吧啦吧啦,他能教训我一上午!
什么个东西,竟然也敢在我跟前耀武扬威,可把我肺都气炸了!
于是我进宫给德妃请安时,拐着九路十八弯想让她把那太监召回去。不想德妃会错了意,还道那太监教训得好,给赏了他一把银子。十四不在京里,我敢怒不敢言,又不能同十四说,免得他在打仗还忧心我与德妃的关系,便只好忍了下来。
每顿饭吃的都是德妃定好的膳食,菜里头见不到一点儿辣椒花椒之类,整日整日不是煮的蒸的,就是汤的水的,连虾蟹都不让吃,再加上妊娠反应大,前三月吐得厉害,自我怀孕后,天天大补特补竟也没胖,反而瘦了。
阿醒与和卓的感情一日千丈,又是去山里野游,又是去庙里看百戏。有时买了小吃回府,与弘明当我面前分着吃,馋得我直流口水,多么想吃一块,偏那太监在跟前紧着眼睛盯着,活活我把给饿瘦了。弘明不知这些,捡了块山楂糕,往我嘴里递,道:“额娘也吃一块,酸甜酸甜的,味道真好。”我还没张口呢,那太监便出面喝止,道:“福晋,外头的东西脏,可千万不能吃。您若真想吃,不如让...”
我其实并不是真要吃,只是忽而生了怒火,实在忍不了了,这明明是我的家,凭什么听你个太监指手画脚?我顺着弘明的手吃下,朝那太监得意一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叫阿醒把东西全摆了出来,吃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