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热难忍,再加上小曼同我说的一番话,使我坐立不安,在房中走来走去,总觉不舒坦。过了一会子,弘明醒了午觉,嚷着要出去玩,我见日头极烈,怕晒了他,便道:“想吃碎冰果子么?额娘晨起做的,还放了甜甜的玫瑰露,你要不要吃?”弘明一听嘴馋,倒装出一副为难模样,勉强道:“那好吧。”
嗨,还真是委屈您咯!
他与阿醒亲厚,道:“姐姐肯定也想吃,她最喜欢吃玫瑰露了!”小小年纪,有好吃的能惦记着姐姐,我很欣慰,便笑着朝玟秋打了个眼色。玟秋会意,退至门外令人传阿醒。没过多久,阿醒便穿着一身家常袍子过来,正要请安,却被弘明猛地扑在身上,不由打了个趔殂。她脸上含着笑容,语气却是训斥,道:“你快把我撞倒了!”说罢,欲要抱起弘明,使了使劲,发现竟抱不动了,不禁笑道:“你又胖了!”
弘明反驳道:“是长高了...”他抬起小手顺着头顶往阿醒身前比划,道:“上回我还在姐姐肚子这儿,今儿已经到腰了...”
我一瞧,还真是长高了,心思一动,叫嬷嬷拿了把银剪子来,让弘明站在寝屋的大柜子前,依着他的身高在柜子上画了条横线。阿醒见弟弟划了,闹着她也要画,她上回进宫穿花盆鞋穿着挤脚,最近想在家里练练,于是这几天穿的都是花盆鞋。我让她脱了鞋子,笔直靠着柜子立着,正要划线,身后忽而传来惊慌之声,道:“薇薇,你没事吧?”
弘明、阿醒齐齐唤:“阿玛!”
我手里拿着剪子,一面给阿醒划线,一面无辜道:“我没事,你怎么回得这么早?”十四风尘仆仆,喘着粗气,满脸无语的看着我。我忽而想起自己给他纸条的事,便问:“纸条你看见了吗?刚才小曼来说...”我话没说完,转身一看,只见他身后齐刷刷立着十几二十个衣冠齐整的大臣,心里咯噔一响,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好歹我还认识王御医,更觉纳闷,这儿没人生病啊!
十四松了口气,又抚了抚额,摆手道:“你们都回去吧,没事了!”御医们垂首弓腰,热得满头大汗,白忙活一番,却不敢有一丝埋怨,恭谨道:“是,微臣告退。”
弘明先跑过去抱大腿,撒娇道:“阿玛,额娘做了碎冰果子,你想不想吃啊?我分你一半好不好?”他如今四岁不到,正是可爱乖顺的时候,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仰头望着十四。十四的脾气被憋了回去,柔声道:“阿玛同额娘有事要说,你和姐姐先去花厅里吃好不好?”弘明又跑回阿醒怀里,拉住她的手往外走,道:“你们快点说完,我给你留一点...”
待两姐弟出去,我从柜中取了十四的衣衫,道:“看你脖子上的汗,里头的衣服肯定都汗湿透了。”我伸手替他解开外夹衣,道:“你要同我说什么?”十四任由我伺候,从袖口拿出我先前让人送进宫的纸条,道:“该我问你罢?这是怎么回事?可没把爷吓死,以为你老毛病犯了!都没给皇阿玛跪安,就火急火燎赶了回来,亏你若无其事...”
他用眼睛横我,满脸怒气。
我才不怕呢,笑道:“我没事不更好么?!”脱下外衫,内衣果然湿透了,我又让丫头端了热水,给他从上到下擦了一遍,换上干净便袍,方道:“刚才小曼带着富察氏来给我请安,提及我失忆之事,竟跟我说,她从十爷府的侧福晋那儿听得,说我曾在妓院里呆了半年。我发了慌,才会急急忙忙给你递信。”
十四亦是一愣,眉心皱起,甚是不解。
我道:“明儿我去香园问问郁朱,看她知道不知道是哪儿传出去的。”十四行至大柜子前摩挲着刚才我画的身高线,漠然道:“过年时,我让人把香园拆了。”我不可置信,道:“那郁朱怎么办?一大院子的人怎么办?”十四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有家的都回家了,没家的爷都赏了银子让他们离开京城。爷将城郊外庄子里的一座小院拨给了郁朱寝居,吃穿用度皆有人伺候,你不必担心。”我沉下脸,道:“是不是你逼着郁朱离开?为什么不提前与我商量商量?”十四转身凝视我,道:“说了怕你不忍心,坏人就让爷一个人做。”
他不想往下再说,故意转了话头,指着柜子上的身高线,道:“这是什么?”
我道:“是阿醒和弘明的身高线,以后每年都给他们量,就记录在柜子上...”又拽回郁朱身上,道:“我能见见郁朱吗?”十四眉眼带着笑,看似欢欢喜喜,实则不动声色道:“她在京郊外头,可远着呢,这些天太阳那么大,等过一阵天气凉了再去好不好?”
我知道,他压根就不会让我去,要不也不会一直瞒着我。
阿醒在外头喊:“阿玛,阿玛,快来吃,不然弘明一个人全吃光了!”两姐弟在花厅弄得叮当咣当响,一片鸡飞狗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十四得了借口,牵着我往外走,道:“别想了,糟心事让爷来处置,爷热得很,吃点冰正好!”我拗不过他,更不想在孩子们跟前提及此事,便顺着他往外走,暂时丢开此事不提。
吃完冰,十四带着两姐弟做了会算术,至傍晚时候我带着弘明去澡房沐浴,十四则回了他的大院子,宣来阿南说话。阿南恭顺立在大案前,十四不说话,她便等着他说话,这样单独两人在一起,能光明正大的默默看着他,她觉得很好,唯有期盼能这样默立一辈子。
十四终于开口打破沉寂,道:“香园的人你都处置好了?”
阿南不知十四话里的意思,道:“年前便处置完了,除了郁朱,一个活口都没有。”这些腌臜事,她都替他做了。十四伸手轻轻一拂,案上一只红釉无纹长颈瓶哐嘡掉地,碎片乱溅,阿南本能的往后一退。他冷声道:“既处置完了,为何还会有流言传出去!”稍顿,不等阿南回话,便道:“你呆会就去庄子,听听郁朱怎么说,若是她说出去的...”他咬了咬牙,道:“你该知道怎么做。”阿南一凛,十四的话她听得明白,要不是看在郁朱到底救过福晋的份上,郁朱只怕早就没了性命。如今流言已然传出,更要斩草除根方能死无对证。
十四见阿南发杵,喝道:“还不去?”
阿南不敢忤逆他的命令,忙道:“是。”说罢,却身退下,往马厮牵了马,独自挥鞭往城外去。庄子离得不近,待阿南到时,已是夜幕四合。
门房上的小厮认得他,未予通传便允了她进。穿过天井,听得郁朱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淡淡道:“你去把窗户都关紧了,夜里估摸着要落一场大风大雨...”话音未落,又陡然有了神彩,道:“南掌事,是你吗?我没看错吧!”
她长发铺肩,未簪朱钗,身上穿着白色寝衣,显然是要睡了。她沿阶而下,到了跟前,盯着阿南看了好一会,才似恍然回神一般,福身道:“给南掌事请安。”
阿南道:“天色晚了,怎么院子里没点灯?”
郁朱忙一叠声往下吩咐,道:“快快去点灯...”又朝阿南笑道:“我独来独往,闲着无事,就想早些歇息。”她脸上的喜色遮不住,她也不想遮,道:“我一直以为今天是十四号,原来记错了。”阿南道:“你没记错,今天就是十四号。”郁朱顿了顿,按理阿南都是每月的十六七号才会往庄子上送银子,此事隐秘,她从不假以人手,为的是保密。但在郁朱眼里,却是另有居心。听了阿南的话,郁朱越发觉得欣喜开怀,道:“您吃了膳没有?饿不饿?我让厨子给你做几样下酒菜...”阿南摆摆手,道:“不必了,我只问你几句话就走。”
郁朱心里一空,忽而浑身都失了气力,道:“什么话?”
阿南道:“进屋说罢。”到了偏厅,又让丫头婆子们都退下了,阿南才问:“福晋曾经住在香园之事,除了香园的奴才们,可还有旁人知道?”郁朱想也没想,摇头道:“再没有任何人知晓了。”阿南道:“我听说当时商队有多人眼见你在青海救了人。”
郁朱倒了碗香茶递与阿南,道:“见是见了,但他们并不知我救的是福晋,还当是哪里的乞丐呢。”又巧笑颜兮,道:“您的衣领都汗透了,我给您擦一擦罢。”
她从小落入风尘,即便真心实意想对阿南好,可言行举止间依旧免不得流露出轻浮之色,话一出口,立觉不妥,露出难堪之色。阿南倒没感觉,道:“无碍。”又道:“你仔细想想,可还有什么人值得怀疑?”若找不出是谁在外头胡说,保不住十四迁怒于郁朱。
阿南到底是怜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