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停,天色晦暗,屋中凉得彻骨。我用火钳子拨了拨火盆里的黑炭,烟雾迷了眼睛,呛得咳嗽不停,满脸是泪。芽儿穿着一身绣小莲花的青色棉袄,倾身靠近炭盆,手中麻利的打着彩绦子。她动作不停,偏脸横着我,道:“你可真是娇贵!连黑炭都烧不燃,我也真是没什么能指望你了。”我强忍着刺眼的烟雾,不断的拨弄着火钳子,道:“炭火都是一点就烧得红艳艳的,像这般难烧透,我是头一回见。”
芽儿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你还真当自己是主子小姐呢...”
她说话不客气,坏心思倒没有,将彩带打了个结,丢进小竹筐中,从我手里抢过火钳子,一面往火里搅动,一面道:“中间得是空的,你实实堆成一堆,当然烧不燃!”她俯身将脸凑上火盆,使劲往里吹气,闹得屋中尘土飞扬,不过黑炭也火旺旺的烧了起来。
我呛得难受,加上灰尘扑扑,我怕弄脏了头发衣衫,忙跑到窗户边,随口道:“尘土可真多...下回让郁朱买些好炭用!”芽儿道:“你就知足吧!小姐刚买下香园那两年,厨房的柴火都是我亲自劈的,冬天冷得手上全是冻疮,连小姐屋里都没得黑炭使!”
她伸出双手给我瞧,果然满手都是红通通的疮,虽然现在条件好了,不用大冬天受冻,但长过的冻疮每年都会复发,擦什么都不管用。芽儿本能的盯着我的手瞧,似笑非笑道:“你倒真像是大小姐的命,手上白嫩,一点儿伤疤都没有。”她又握住我的掌心,道:“哎呦,怕是连针线活都没干过呢。”我左右翻着自己的手看,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芽儿道:“常常做针线活计的人,手上会长茧子。”
我们正说着话,却听窗下走过一个人影,道:“谁手上没长茧子?”门帘子一掀,是管事的秦大婶来了。芽儿搬了张椅子请秦大婶坐下,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咱们家这位官家大小姐咯。”说着,上下睨了我两眼。秦大婶冷冰冰瞅了我一眼,道:“芽儿呀,你有些做不完的活计,只管交给她做,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跟你学着做事,也是福气呢。”又朝我道:“后院廊檐下晾了两桶衣服,你帮我收回来罢。”稍一顿,皮笑肉不笑道:“收个衣服而已,总不至于到小姐跟前告我欺负你罢!做人可不能如此没脸皮,我昨儿还给你送了月银呢,你一月里头做了多少事情,你心里清楚,总得值得了小姐每月给你的二两银子月钱。”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懒得与秦大婶计较,免得她兴出什么风浪,让郁朱为难。我勉强笑了笑,道:“我这就去收衣裳。”言毕,逃命似的走出屋子。
外头虽然冷,但不用看人脸色行事。郁朱和仆人们的穿戴衣物平时都是分开浆洗的,秦大婶管理后院的一切事务,奴才们的衣服都由她领人浆洗。
大冷的冬天,衣服反而干得快,前头晚上才晾的衣服,眼下已经全干透了。
廊下风大,奴婢们怕衣服被风吹走,都是将衣腿裤管直接套进竹子里,所以收衣时,必须取下每一根竹竿,然后才能取下衣物。我做事极慢,腰又痛,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记起腰痛这件事的,好像是根深蒂固,只要有用腰的地方,都会小心翼翼。
我站在小板凳上取衣,北风吹过,脸上像被刀割了一般,锐利的发痛。前些日郁朱送了我两盒膏脂,我往脸上厚厚的涂了一层,除了油腻腻的,防皲裂的效果并不好。芽儿从未用过郁朱的东西,她的胭脂水粉都是街上最劣质的那种。我与她同住一间屋子,洗漱用具衣物等混杂一处,有一回我发现她用了我的膏脂,我当时想也没想,转手就送给了她。
芽儿甚为震惊,道:“你真的不要了?这可是小姐给你的!”
我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再说味道不太好闻,有一股牛油的骚味儿,我道:“我有两盒呢,这盒就给你用罢。”芽儿欢喜难忍,又有些不太好意思,笑道:“谢谢。”
风里吹来数声尖叫,我见怪不怪,这儿毕竟是一个妓院,虽然表面上高雅贵气,没有青楼的胭脂俗气,但无论用什么掩盖,也遮不住它的实质。香园除了郁朱接客,还有几个奉茶的丫头也接客,她们并不会挂牌,只是若被客人看上,她们并不会拒绝陪夜。
我以为园子里来了客人,所以听见前院有喧哗之声时,并未放在心上。
矮房里跑出几个小厮,飞奔似的往前院去,又有两个嬷嬷筒着手快步行来,道:“你怎么还在收衣?”我见她们面色慌张,抱着满怀的青衫布衣,问:“怎么回事?”嬷嬷脚步没停,道:“听小九子说,官府里来抓什么人了,小姐让所有人都到大院去。”
我跳下小板凳,道:“你们等等我,等我把衣服交给秦大婶...”嬷嬷道:“秦大婶肯定早就到前院去了...你慢慢来,我们先走了。”我不知发生了何事,按理说郁朱正当经营,并未违反大清律例。再说,她与朝廷大臣交往密切,即便真有事,应当也会早早得到消息,不该像此时这般,无人透风,凡事没有准备,就让官兵闯了进来。
天空突然下起了雪粒子,唰唰打在屋檐上,一颗一颗,似盐似糖。
我抱着满怀衣物,沿着长廊转到前院,四下空荡荡的,也不知人都跑哪儿去了。我循着声响一路行至郁朱的院子,隐约从细缝中望见香园里一众的人都跪在雪里瑟瑟发抖,我不由顿住步子,一时不知该不该闯进去。这时有个人裹着虎皮大罩衣背身走到郁朱面前,他高大伟岸,我心思一滞,总觉这背影在哪儿见过。
那人的声音清淡得叫人听不出情绪,他道:“可有见过画上的人?”
说着,便有穿着盔甲的侍卫上前举了一张画像模样的图纸,郁朱抬头看了看,眼神笃定道:“郁朱并未见过。”停了停又傲然道:“三院六部的大臣我亦有所结交,却从未见过大人您。不知大人是何方神圣,忽而闯进香园,又让咱们平白无故的跪在雪地里...”旁侧有人不男不女尖声道:“大胆,竟敢对十四贝勒爷无礼,还不赶快认罪?”如此一说,郁朱瞧着阵势,知道所言不虚,心中又惊又喜,忙叩首道:“给十四爷请安,十四爷吉祥。”
在她看来,身为男人,既然来了她的香园,就不可能白白回去。
十四面上的神色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阴沉,天上簌簌下着雪粒子,打在他的脸上,他像没有知觉似的,命侍卫拿了图纸让园子里的每一个奴才认一认。他瞧也没瞧郁朱,背着手立在院子里,像遗世独立的仙人,没有一点儿烟火世俗的气味。
终于有人支支吾吾,不知是害怕还是冷得发抖,他浑身颤抖道:“这...这这...不就是她吗?”郁朱捡了我大半年,并未给我胡乱取名字,院子里的人都只称呼我为“她”。我躲在门后一听,顿时明白了,不由用脚一踢,开了角门,立在门槛边,道:“你们找我吗?”
穿着虎皮罩衣的男人猛然转过身,不等我反应,他已经奔上前来,隔着我满怀的衣衫,将脸埋在我肩上,嘤嘤道:“我不会是做梦吧?”我木然的立着,虽然我记不得他是谁,但他身上的味道,我感觉很熟悉很亲切。我正要说句什么,又有另一个老头子扑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薇薇啊,阿玛可把你找着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轻轻挣了挣,昂着脸问十四道:“你是谁?”
十四的身子似僵了一般,缓缓的抬起头,打量我半响,才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何人在京城而不回家了。”又道:“你抱着那么多衣服做什么?”我实话实说道:“衣服晾干了,掌事嬷嬷让我收回房里。”又执拗问道:“你是谁?”十四脱下虎皮罩衣,披在我肩膀,一把牵住我的手,道:“咱们回家再说。”他略略一扯,我双手一松,所有的衣服都掉在了地上,我心想,这下完了,秦大婶定会借此把我教训一顿,便甩脱十四的手,欲弯腰捡衣裳。
腰还没下去,十四急道:“你干什么?呆会非得嚷腰疼。”
我愣了愣,道:“你怎知我腰疼?”又坦然笑了笑,道:“衣服湿了,秦大婶会骂我。”十四顿时七窍生烟,冷脸一转,往地上扫了一眼,道:“是谁要骂你?”我下意识的指了指,道:“就是她!跪在郁朱身边那个,她是后院的掌事嬷嬷,只要我稍微一点儿事情没做好,她就要骂我的,大风大雪的,她还让我收衣服呢。”
嗨,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告起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