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春初夏,园中花木葳蕤,树梢跃起一群鸟雀,叽喳叫喧,扑腾着翅膀直上天际。十四的话犹如化冰之水,直寒到爱莲心骨里去。十四定了定神,道:“我是不是说得还不够清楚?...”他停了停,又一字一顿道:“我与你早已没了瓜葛,从今往后永不相见为好。”语毕,不管爱莲如何,便拂开柳枝,欲要离开。爱莲手中紧攒着一枚护身符,前日听闻十四要奉旨远征,她担忧难眠,连夜递话给季子然,命他去景山古庙求方丈赐了一枚保命的符。
轻风吹过爱莲的脸颊,滚热的眼泪霎时冰凉,她慌忙拉住他一只锦袖,哀求道:“刚才是我不好,这只符你带在身上,能保你平安...”话没落,十四丝毫不留情面道:“我素来不信鬼神,犯不着用这个。”又甩开她的手,道:“往后好好伺候四爷,不要挂记我。”
爱莲心念一动,泪如泉涌道:“我又何尝不想?”
那段孽缘,受伤的明明是两个人,为何要让她一人承担,实在不公平!爱莲道:“这平安符我得之不易,你收下好不好?”她如此卑微的哀求,十四不由缓了缓语气,道:“你留着自己用吧,免得薇薇知道了,心有猜疑。”爱莲的手渐渐垂下,半响才道:“你以前明明那么喜欢我,为何现在不喜欢了?你曾说过不管我是谁,都是你的十四福晋!那些话都是假的吗?”十四脸上浮现一个淡薄的笑容,道:“你以为你还喜欢我吗?”
爱莲笃定道:“是,就算恨你怨你,可我心里...从未忘记你,也从未有人取代你。我们之间明明是相爱的,如果没有小姐,我一定能成为十四福晋...”十四冷笑一声,道:“相爱?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早就不爱我了,你只是执着于没有成为十四福晋而已。你想要的,也只是十四福晋的位置。”爱莲如乱箭穿心,痛不可抑道:“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十四道:“那我该如何想你?因为你爱我,我就该允你捅薇薇一刀吗?因为你爱我,我就该纵容你推薇薇下水吗?”稍顿即道:“你所做的一切,我从来都没忘记。”过去的伤疤被连血带肉的撕开,爱莲胸口一滞,几乎呼吸难续。她默默流着眼泪,哽咽道:“都是因为爱你,我...”十四大袖一挥,道:“爱?你的爱只会令我毛骨悚然。”爱莲怒极反笑,道:“毛骨悚然?只怕你还不知道什么叫毛骨悚然?!”逃离玉泉镇,替年小婉出嫁,用假药害宋格格,与陈二少爷私通堕胎,杀死李侧福晋...她早已双手染血,不复当初。
十四最后看了爱莲一眼,语气阴狠道:“你使了多少手段才坐上侧福晋的位置,我不必查也心里明白,旁的我管不着,但我警告你,若你敢将那些小伎俩用在薇薇身上,我必将你挫骨扬灰,新仇旧账一起清算!”语毕,他再也无话可说,丢下爱莲,独自大步离开。
爱莲望着十四的背影,强忍着哀恸,傻了似的久久立着,连身后闪过了人影,她都未曾知觉。路过的小太监转脚进了李氏屋里,将听得的只言片语添油加醋禀明了李氏。李氏想起上回福晋院子嬷嬷说过年侧福晋堕胎之言,以为年氏与十四爷有染,心里咯噔一响,夜里便偷偷儿在四爷耳边说了。四爷先是一笑,正要开口说不信,又忽而想起前头年氏小产时御医曾说她气血不足,屡孕屡坠,话里行间亦有年氏曾经堕胎之意。那时他不信,此时诸多事情纠缠一处,由不得他顿生疑惑,信了三分。
十四喝得酒醉熏熏,一进屋里,不等玟秋端来醒酒汤,就急哄哄的往我身上拱。我俩头一回肌肤相亲时,他也是喝醉了酒,稀里糊涂的要了我,所以我总是很反感他喝醉的时候与我亲热。再加上他明儿一早就要走了,我心里越发不痛快,便推了推他,道:“先喝醒酒汤...”十四捧着我的脸,满面潮红道:“爷没醉,爷不喝那劳什子。”他凑上脸亲我,从额头鼻尖脸颊到唇齿耳朵,细细碎碎,极尽怜爱。
我不忍拂他的意,只好由着他乱搅。
夜半更深,他醒了酒,见我醒着,便侧身撑着脑袋,边玩弄我鬓角的碎发,边道:“再过半个时辰爷就动身进宫。先去给皇阿玛请安,再去永和宫辞行。”我酸涩难言,离别的气氛笼罩着我,使我浑身不畅快,我道:“我就不送你了。”
十四明白,嗯了一声,道:“你在家里好好的,有事就写信告诉我。”
我把脸挤进他怀里,使劲儿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好似再也闻不到了似的。我委屈道:“隔着千山万岁,写信也得走上十天半月,便是告诉你,又能如何?”又道:“我真舍不得你,能不能现在去跟皇阿玛说,你不想去了?”他用手背轻轻的摩挲我的下巴,宠溺笑道:“好好好,呆会我去说。”我继续往他怀里挤,道:“那你一定要说啊...”
哎,两个大人玩自欺欺人的游戏...明明谁都知道不可能。
过了半刻钟,张芳芳在外头叫起,十四依依不舍的吻了吻我的眉心,道:“你别起身,昨晚上你没睡,好好补个觉。”天还没亮,丫头进屋点了两盏灯,我躺在帷幕里头,看着十四的身影在屋里穿戴洗漱,他走来走去,偶尔与我说句话,平静得就像他只是进宫一趟,夜里就回来。我闷闷的难受,喉咙发堵,他问句什么,我都不敢说很多,因为每次开口,我都要忍着哭泣,怕他听出我的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十四道出那句:“我走了...”时,终于泣如雨下。帘声浮动,他去了大厅,隔着花窗,隐隐听见他在叮嘱阿醒、弘春和侧福晋,整个贝勒府的人都在跪送他,偏我,躲在被子里,不敢直面他要远征的事实。
十四终于走了,我蒙着头哭了一上午。
从此要适应他不在身边的日子。
头一日过得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劲,阿醒半步不离,抱着弘明在我身边承欢。弘春也是孝顺孩子,知道我心情不好,接连数日都早晚来给我请安,与阿醒在屋子里欢欢喜喜的说笑。侧福晋也常来陪伴我闲话,许是十四托付了她,她竟擅自做主下了几道帖子给其他几位王妃福晋,邀请她们往十四贝勒府打雀子牌。
如此一折腾,府上居然比十四在时还是热闹些。
康熙明显对我更好了,每隔几日必有赏赐,要么是新鲜的果子,要么是御田里产的蔬菜牛羊,要么是外朝供的朱钗器具,又下旨给弘春指了一门婚事,把侧福晋给高兴坏了。慢慢过了大半月,入了夏,我才从没有十四的阴影里适应过来。
十四每日都会给我写信,虽然我看到的信都是他十几日前写的,但我有了盼头,看他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知道他平平安安,我也心满意足。我也会每天给他写信,从府上的开支人情,到皇阿玛的赏赐,再到德妃说的一言一行等等等等,都会事无巨细的和他说。每次写到最后,我都会画一个心形的图案,十四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同他说,这是秘密。后来他居然学我,也在书信的最后画一个心形,哈哈,其实即便我不解释,他也能领会。
日子如流水,从指缝间划过,我却嫌它过得太慢。
还要等很久很久,十四才会回京。
四爷疑心甚重,做事又缜密,上回李氏同他说了年氏与十四举止暧昧后,他便背地里差遣了暗探细查年氏。不查还不知道,一查,连他也被惊得五雷轰顶。据暗探回禀,年羹尧只一个庶妹,嫁给了京郊的一个书生,而现在的年侧福晋,不过是年羹尧身边的小医女。四爷大怒,他早就知道年羹尧并不是真心侍奉自己,却从未想过他竟敢往自己身边安插一个细作,实在岂有此理!四爷亦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年羹尧现在手握重权,若此时与他翻脸,他转身投靠了十四,十四如虎添翼,将来更难对付。
他苦苦冥思了一宿,次日才打定主意。
爱莲经常彻夜难眠,这几日天气转热,她越发睡不着。天没亮,她早早起了身,在院子里闲散。一时有太监打着灯笼来传,道:“启禀侧福晋,爷来了。”爱莲微微吃惊,四爷从未这样早来过她的院子,正想问那传话太监一句,四爷却已满脸笑意的从门房后大步走了进来,朗声道:“听说你胃口不好,爷特地来陪你用早膳。”
爱莲顾不得多想,忙上前福了福身,道:“爷万福金安。”
四爷饶有趣味的看了她一回,才伸手扶了一把,道:“起来吧,咱们进屋说话。”爱莲极善揣摩人心,以往四爷来她屋里,她总能猜出他的喜怒,可今儿,她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好朝苏培盛打了个眼色,苏培盛也不知所谓,垂首躬身,没有一点儿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