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暖阳,纱窗上映着明媚的缠枝树影。几个穿淡绿布衫的丫头立在廊下手脚麻利的吹火炉,熬汤药。微苦的气味四处弥散,令人莫名的压抑难过。屋中静谧无声,爱莲朝里侧躺着,鬓角的碎发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泪,还是细汗。
她失去了两个孩子,诚然第一个孩子是她所不愿的,但那种痛依旧存在。刚刚离去的这个孩子是她所期盼的,无论是为了地位,仰或是其她,她都需要。那样期期切切的盼望,竟然在一缕毫无预兆的热流中化为虚无。她的脑子像生了锈,钝钝的,除了哭,不知还能做什么。感觉不到饿,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呼吸,只觉浑身都痛,哪里都痛。
外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磕头声,帘声骤起,有轻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知道是谁来了,可她反而阖上了眼睛,假装自己睡得很熟。
四爷散了朝,直接来了年氏院子。汤药的味道让他想起了李氏,当日李氏小产,院子里整日整日都是这种气味。他心里木木一疼,若李氏还在,他愿意拿任何东西交换。他蹑手蹑脚的走进屋里,薄纱低垂,在春风里漾起一道道的涟漪。仿佛眼前的人儿不再是年氏,而是李氏,他的心痛了又痛,背手立在榻旁,半响才嘶哑着声音道:“睡着了?”
爱莲不想说话,但是她的理性告诉自己,不能冷落四爷。
她道:“奴婢未梳妆打扮,不能见四爷。”污头垢面,亦是失仪。四爷明白,他顺势坐在榻边,望着爱莲消瘦的肩膀,道:“别难过了,爷请了御医院的掌事给你调养身子,今后你一定能为爷生下孩子。”一听到“孩子”二字,爱莲的眼泪倏然滑落,轻轻哽咽道:“让爷为奴婢费心,奴婢实在有罪。”四爷记得当日,李氏趴在他怀里哭了大半天,不由怔忡半响,又拍了拍爱莲的肩,道:“好好休息,爷明儿再来看你。”
爱莲舒了口气,道:“恭送爷。”
待四爷走了,爱莲勉强撑起身子,朝外喊道:“碧儿。”碧儿应声入内,在门口屈了屈膝,方往里走,道:“主子有何吩咐?”爱莲道:“你遣人去问问,爷往哪里去了。”稍顿又道:“伺候我穿戴,把药拿来。”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越是消沉之时,越要打起精神。当年从完颜府的火堆里逃出来时,悲痛欲绝,她熬过来了。完颜蔷薇与十四大婚时,她站在人群里围观,心如刀绞,但也撑住了。后来在御医院被十四下毒,万念俱灰,她也活着走出了紫禁城。如今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而已...比起她以往所受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四爷信步去了宋格格屋里,后院里头,只宋格格最温柔顺从,且不爱说话。他仰面坐在藤椅上,任宋格格给自己揉肩锤腿。宋格格性子静,做事行走也是静静的,四爷和她在一起,虽然说不上有多快乐,但心情却能异常的平和宁静。
宋格格很好,但他喜欢的是李氏,即便李氏聒噪。
可李氏没了,再也没了,他每每想起,都觉痛不可抑。若谁触碰到那根神经,他都会忍不住生起莫名的怒火,而怒火之后,紧接着是无穷无尽无可消除的悲伤。
宋格格这儿很好,很安静。
四爷难得睡了个囫囵觉,待日坠乌金时,方醒。他睁开眼睛,看见宋格格坐在他腿边的小杌几上,半靠着茶案打盹。夕阳的余晖从窗外倾洒入内,四下无声寂静,偶有几个丫头婆子在廊下经过,也都是蹑手蹑脚,生怕发出响动。四爷小心翼翼坐起身,本欲悄悄离去,不料藤椅咯吱一响,宋格格从梦里惊醒,见四爷醒了,忙道:“奴婢失仪,请爷恕罪。”
她睡眼惺忪,带着一股憨气。
四爷难得笑了笑,又不想走了,便问:“爷饿了,让人上膳吧。”宋格格没想过四爷要在自己屋里吃膳,欣喜难忍,忙要站立,不想太过急躁,眼前一黑,一阵头昏目眩便往地下栽去。四爷伸臂一揽,温和道:“慢着点...”
宋格格受冷落多年,此时竟红了红脸,道:“是,谢爷关心。”
她提裙到门外跟丫头吩咐,她住的偏院还住了其她几位格格,共用一个厨房,如果不早些递话下去,厨房的人懈怠,未必吃的喝的都有预备。丫头急急忙忙飞奔去了,厨房的人听说是四爷用膳,一阵手忙脚乱,掌事的厨子还遣人往大院里要了餐单和牛羊肉,大大预备了两桌子,至上膳时,已近晚上八点钟。
瞧四爷的架势,是要宿在宋格格屋里。
夜里爱莲吐了一地,按理说不该有此症状,但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御医也不好说什么,只道是受了春寒。四爷打着灯笼从宋格格房里出来,连披风都没裹。他坐在爱莲榻前,抚慰半宿,方回大院安寝。翌日大早,四爷上朝议事,撞见在户部当小书记的李氏的大哥,李氏大哥知道四爷怜爱自己妹妹,不知趁此得了多少好处,如今李氏没了,他怕失去四爷这座靠山,便总是有意无意的拉拢,或在四爷面前提一提李氏的好。
念着李氏面上,四爷对他忍了又忍。
李氏大哥躬身垂首,仰着脸笑道:“十日后家父六十大寿,想请王爷到敝舍饮酒,不知王爷可得闲空?”以往李氏父亲贺寿,四爷都会央不住李氏哀求,定会到场庆祝。而李家,一直以李氏为荣,借着贺寿的名头,向亲戚朋友及朝中同僚炫耀门楣,全然把四爷当做自己的后台。四爷知而不言,随他们胡闹。
但现在,李氏没了,李氏大哥还是如此不知轻重,四爷便生了气。更何况,李氏死了才半年,他们就如此大肆庆贺,更让四爷发怒。四爷破口大骂道:“茉儿故去才多久?你们就能欢欢喜喜的过寿了?你是她亲大哥吗?糊涂!混账!”四爷素来敦厚平和,甚少在人前喧嚣,李氏大哥吓得腿都软了,往地上一摊,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同父亲说取消寿宴之事,奴才...”没等他话说完,四爷已大步去了。
爱莲在榻上缠缠绵绵躺了大半月,四爷日日去探望她,两人感情日益加深。另一面,四爷宿在宋格格屋里的日子渐渐多了,连带与宋格格交好的武格格亦分得些许恩宠。
李氏死后,四爷反而能雨露均沾。
福晋有意孤立爱莲,指望着用宋格格牵制年氏,有了好东西便往宋格格屋里赏。宋格格待后院所有人都很好,对福晋更是恭敬有加,但她并不是蠢人,知道福晋的意思,便也顺水推舟与福晋站在了一条线上。毕竟后院的正经主子,只有福晋一人。
爱莲能出门行走了,头一天便往福晋院子请安。正好曼侧福晋、耿格格、武格格、和宋格格都在,她们欢声笑语,传得整个院子都能听得见笑声,偏年氏一来,就全都止了笑意,像是有什么故意要防着爱莲似的,这让爱莲很不爽快。
福晋在众人跟前还是要摆正姿态,故作贤惠。她虚扶了爱莲一把,柔声道:“你身子才好,不必请安了,快快坐下吧。”又朝刘嬷嬷道:“快去拿个新靠垫来给年侧福晋枕着。”刘嬷嬷应了是,不一会就拿来一只墨锻软靠垫递与年氏,笑道:“年前新做的,年侧福晋只管安心用。”她既然客气,爱莲也要把戏唱全,笑道:“便是福晋用过的又如何,才见亲厚呢...”又起身福了福,道:“谢福晋惦记奴婢。”福晋笑道:“都说了不用行礼,赶紧坐吧。”
大家心照不宣的嗑叨了一会,到午时方散。
一群人出了福晋院子,在院门处正要各自分开,却见四爷顶着大太阳疾步而来,众人止住步子,等四爷到了跟前,便一齐请安。四爷微微颔首,谁也没看,只盯着爱莲道:“你身子好全了?太阳大,可别受热。”
爱莲柔弱无骨般,轻声道:“谢爷关心,奴婢已经全好了。”
四爷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脉,方道:“御医开得方子,还是要接着吃,别发懒省去。”爱莲任四爷牵着手,垂脸道:“是,奴婢知道了。”他俩亲密无间,其她人心里都不好受,反是几人中最得宠的宋格格,面上略带笑容,好似全然与自己无关。四爷松了手,朝爱莲道:“爷与福晋说两句话,呆会去你那里用晚膳。”
爱莲喜不自禁,笑道:“奴婢这就回去准备。”
四爷笑了笑,没看旁人一眼,领着苏培盛去了。
福晋没想到四爷会大中午的来自己屋里,忙出门相迎。见四爷面有笑容,且苏培盛给自己打了个“平安”的手势,心里顿时落下大石,为四爷端茶倒水,尽心伺候。四爷往炕上一坐,道:“皇阿玛想去咱们庄子里瞧瞧,明儿你先过去料理准备,三日后,我再同皇阿玛一并过去。”顿了顿,又道:“你做事妥帖,爷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