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立在廊下局促不安,焦虑道:“皇阿玛不会真的降罪十四吧,十四性子坦荡,对皇阿玛忠心耿耿,岂会有逆反之心?定是有人谋害他...”八爷看了四爷一眼,朝九爷道:“该闭嘴时当咬紧牙关,别失了分寸。”四爷镇定,脸上无喜无忧。
十爷道:“要不,我闯进去瞧瞧情形?”
十爷乃温僖贵妃钮钴禄氏的儿子,母系一族势力极大,故有些张狂。八爷喝止,道:“皇阿玛跟前也敢闯殿,真是胆大包天!”他定了定神,方道:“四哥,你觉如何?”四爷像是打了个恍惚,半响才回神道:“别急,先等等看,或许有回旋之余地。”
九爷不耐烦了,嘲弄道:“十四若出了事,看你回京怎么同德娘娘交代。”四爷依旧从容冷静,仿佛一颗石子丢入深潭里,闷声一响后,又陷入沉思。里头的争吵声越来越激烈,有刑部大臣提袍疾步而来,远远打了个千秋,径直走到四爷面前。
四爷问:“可查到了?”
大臣恭恭敬敬从袖口中取出绢黄的折子,递给四爷道:“微臣等快马加鞭,才在京城郊外的驿站截住信件,请四爷过目。”四爷撕开封条,打开折子快速扫了两眼,顿时变了脸色,二话不说,朝拦住门口的御前侍卫道:“我有急事禀告皇阿玛,都让开!”
穆克登是康熙幼时玩伴,谁的话他都不听,只认康熙一人。他道:“王爷请留步,容微臣入殿禀告。”说罢,退入内殿,在康熙耳边道:“雍亲王有急事求见。”此时殿中十四与皇太子正在对峙中,两人拔拳相向,康熙竟未阻拦。
他简短道:“宣。”
皇太子的骑射功夫皆由康熙亲自教导,犹是如此,与十四相比,还是差了许多。他的拳头被十四挡在掌心里,进退不得,更是怒发冲冠。两个太监进殿架住阿南往外拖,阿南行走江湖,除了怕死,胆子练得比熊心豹子胆还大。她一看势头不对,即刻冲到康熙面前,哭诉道:“皇上,您不能杀奴才,奴才要是死了,十四爷的冤屈便再也洗不脱了...”
红芙素来谨守本分,从不干涉朝政,这也是康熙不避讳她的原因。但她不知怎的,忽就生了怜悯之心,这小厮哭得如此可怜,又哭得如此好看。另一面,她上回与十四福晋往围场随扈行猎,见过十四爷对十四福晋的种种,对十四有着莫名的好感,便不由帮衬说了一句,道:“皇上,依奴婢看,这小厮还有些用处,待事情查清楚了,再做处置不晚。”
康熙此时略略平复了心境,也觉有理,便朝绑人的太监昂了昂下巴,太监会意,悄然躬身退下。阿南连忙朝着红芙和康熙各磕了一个头,道:“谢皇上开恩,谢姑姑美言。”
四爷大步进殿,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康熙炕前,单膝下跪打了个千秋,道:“给皇阿玛请安。”康熙道:“起来吧。”又道:“朕让你查的事情可查明白了?”四爷平淡如静水般,没有一丝心绪的起伏,道:“查明了,此乃太子与户部尚书沈天生的书信,其中提及户部员外郎伊尔赛、刑部尚书齐世武及兵部尚书耿额等人...”略一顿,又道:“请皇阿玛亲自过目。”太子见四爷进殿时已觉惴惴不安,再听他说到自己写给大臣们的书信,立时慌了神,顾不得与十四纠缠,噗通跪下道:“皇阿玛,这定是有人要陷害儿臣,他们接二连三,不给儿臣一丝喘息的机会,就是想破坏您与儿臣的父子之情,皇阿玛...”
康熙看着熟悉亲切的笔迹,目光越来越冷,如九玄寒冰一般,让人望之寒颤。
他缓缓的合上折子,指尖发抖,继而浑身战栗。他的大半生里,擒鳌拜、定三藩、统一台湾、驱逐沙俄、大破准噶尔,波澜壮阔,汹涌澎湃,却都比不过他对胤礽的爱。
胤礽出生第二日便被立为太子,骑射诗书、治国之道,皆由康熙亲自教养。过去的三十五年里,康熙差不多每日御门听政前,都要先看过太子,问他的功课,问他的身体,问他的饮食,即便在第一次废太子的时候,康熙亦未亏待他,甚至日日都思念他。
可是眼下,康熙再也不能忍了,自己亲手养大的太子竟与大臣潜通信息,蓄意逼自己尽早退位。他默默望着跪在地上的太子,他的胤礽,他欢天喜地期盼的儿子,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他把折子丢给胤礽,撇过脸,再也不想见那伤人的字眼。
太子泪水纵横,道:“皇阿玛,儿臣...儿臣...实在冤枉。”
康熙眼圈儿亦红了,相比于其他的众多儿女,他对胤礽的付出实在太多太多了。太子道:“这些书信不是儿臣写的,儿臣并无谋反之心啊,是有人陷害儿臣...”康熙问:“是你想陷害老十四,让他给你做替罪羊罢。”事到如今,康熙圣明如斯,还有什么看不明白?
胤礽废过一次,他不想再废第二次,重重磕了响头,额上都叩红了,他道:“儿臣待十四为幼弟,从小关爱,怎会陷害他?是那小厮胡说八道,在儿臣面前说一套,在皇阿玛面前说一套。儿臣也并未给他喂食毒药,全是他胡编乱造,一派胡言。”
阿南见太子反咬一口,道:“皇上,奴才说的全是实话,奴才...”
康熙轻轻扫了一眼,道:“闭嘴。”
太子以为康熙相信了自己的话,高兴道:“这奴才满嘴信口雌黄,不如拖出去砍了,留在世上是个祸害...”康熙举手往炕几上重重一扣,悲恸道:“胤礽,你为何...为何不能体谅皇阿玛的苦心?连十四都明白,为何...为何你不能明白...皇阿玛...皇阿玛...”他身为君主,威严天下,亦情难自禁,泪水夺眶而出,泣声道:“你是皇阿玛抱着长大的孩子啊...”
四爷、十四随之跪下,宽慰道:“皇阿玛保重圣体。”
听得这话,太子腿脚一软,瘫坐地上,呐呐道:“皇阿玛,你不信儿臣吗?”
康熙痛心道:“你让皇阿玛如何信你?皇阿玛信你信得还不够吗?”殿中遽然寂静,外头的人见屋里的人全跪了,也连忙跟着跪下。八爷、九爷、十爷跪在廊下月台,心绪万千。
所有人都能预感到,朝廷之上,将会刮起血雨腥风。
不知过了多久,八爷九爷十爷才看见十四出来。几人迎上前,焦急的望着,却不知从何开始问起。十四道:“皇阿玛与太子在殿中说话,都散了吧。”他神色厌倦,疲乏不堪。八爷没有再问,一来御前人多口杂,容易让人听了去。二来,即便不问,他也能隐约猜到些许,遂拍了拍十四的肩,道:“回去好好歇息,准备着回宫罢。”
十四点点头,带着阿南离开。
阿南一路哭到院子门口,道:“十四爷,奴才真的不会死吗?可是奴才觉得头疼,肚子也好疼。”十四道:“太子不会傻到给你下药,若皇阿玛没来得及惩罚我你就死了,岂不是落人把柄?他早就防着你反口,故意弄了颗丸子糊弄你,即便你当真反口,他也有托辞。再说,我刚刚替你诊过脉,并无异象。”阿南脸上稍有霁色,道:“爷会看诊?”
十四嗯了一声,道:“习过两本医书。”后一句“但没给人瞧过病...”忍着没说。
阿南钦佩道:“爷真厉害。”又谄媚道:“爷可否请御医给奴才瞧瞧,奴才实在不能放心啊,奴才...”十四作势瞪了她一眼,道:“爷的话也不信了是不是?”阿南看他生怒,忙含胸垂首道:“奴才不敢。”十四瞧她可怜巴巴的,问:“在大殿里,为何说到一半要反口?不怕太子当真杀了你吗?”阿南想也没想,道:“怕啊,奴才这辈子最怕死了。可是...”稍顿即道:“可是一想到爷会因为我受罪,就比死了还难受。爷,阿南发誓,往后就算死,阿南也绝对不会出卖爷。”十四怔忡,扬长而去道:“没人会叫你死。”
明知是十四的无心之语,可阿南听在耳中,却觉含了千万柔情,令她迷醉。
阿南留在院门外,十四进了庭中,远远看见蔷薇立在台阶上翘首以盼,便加快了步子,迎上去道:“风大着呢,站在外头做什么?”我扑到十四怀里,终于放下忧虑,道:“他们一句话没有就带你走了,我好担心。”他身上散发着隐隐的槐花皂子香味,我把鼻尖紧紧的埋在他的胸膛,半响都舍不得动一动。十四环住我的肩,柔柔的拍了拍,浅笑道:“没事了。”
翌日大早,康熙以御笔朱书向诸王、贝勒、大臣等颁布谕令,重新废黜太子,并在末尾附: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经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朕即诛之。不过三日,又遣官将废皇太子事告祭天地、太庙、社稷。
与此同时,圣驾回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