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早,明媚的晨光透过玻璃花窗照进大屋,金砖曼地,折射出花白的亮光。阿醒穿着睡鞋惺忪的从睡房出来,撞见嬷嬷抱着弘明进内屋,便也跟在后头,揉着眼睛喊:“额娘,该吃早膳了。”自十四陪驾出京,阿醒每日上学前都会唤蔷薇起床吃膳。
我依旧坐在床上,从嬷嬷手里接过弘明,喂他喝奶。
阿醒半趴在我手边,好奇的打量着,问:“额娘,弘明醒了吗?”我道:“还没呢,眼睛都没打开。”阿醒叹道:“他可真好,睡着都有奶喝...”突然不知看见了什么,大惊道:“阿玛的腰带!”她四下左右环顾一遍,道:“阿玛回来了?”
我抬手指了指屏风后面,阿醒一咕噜爬起,十四已穿戴好出来,阿醒高兴道:“阿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阿醒怎么不知道?”十四弯腰把阿醒抱在怀里,道:“阿玛昨晚上回来得太晚,你已经睡着了。”阿醒的小脸蛋蹭在十四脖颈里,埋怨道:“你应该叫醒我的。”
十四笑道:“阿玛看你睡得香,不忍心叫你。”又朝我道:“你是在屋里用膳,还是去花厅?”弘明闭着眼睛嘴巴一瘪一瘪,吃得正开心,我道:“你们在外头吃,我在屋里吃。”
十四遂抱着阿醒出去,阿醒开朗,说不完的话,十四数月不见她,亦是挂念,两父女在外头一面吃膳一面嘀嘀咕咕说个不停,我在屋里听着,很觉安稳。半个时辰后,阿醒去偏院上学,十四进宫给德妃请安,我与弘明昏昏沉沉一路睡到下午去。
乌金坠西,天地笼罩一层淡薄的暮色,十四从宫里回来,一径转入西小院。侧福晋带着弘春过来请安,十四问过功课上的事,又将从苏州买回的笔砚送与弘春。弘春谢了恩,依旧同侧福晋回偏院。我穿着寝袍在屋里吃西瓜,十四坐到我对面,道:“刚才我在宫里,同额娘说起你在四哥府上坠水一事,依额娘的意思,是要好好查查,不能纵容那些恶毒之人。”
我用石榴缠枝纹小柄银叉插了一块西瓜递到十四嘴边,道:“其实当时我也想查,但我思来想去,在四爷府里,我从未得罪过任何人,又为何会有人要害我?会不会是我产生了错觉,根本没人推我,是我自己滚下去的,又或者,是有人想和我打招呼,拍了一下我的背,我受了惊被吓得滚下了水,而那拍打之人怕招惹是非就躲起来了呢?再或者...”
其实...我只是不想与四爷结怨,不管查出来是谁,那都是四爷的人啊。十四对四爷本就有些隔阂,再加上我此番,闹来闹去,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反正我平安生下了弘明,忍一忍就过去了。
十四咬着西瓜,也不吐籽,嚼得咔嚓作响,他鄙视道:“查一查就知道了,非要想得那么复杂。”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定是怕我和四哥闹别扭。你别担心,我定会好好的同他说,尽量不吵。”——尽量不吵的意思,是要动手?
我还想劝,十四那厢道:“饿死了,今儿皇阿玛一直训话,弄得我连晚膳都没吃。”他朝外头喊:“玟秋,让厨房煮一碗牛肉面。”玟秋在外头应了,叮嘱底下丫头通传。
四爷不是糊涂之人,一回府便开始查我落水之事。
四福晋在四爷面前没有任何脾气,道:“我是想查的,府上竟有如此歹毒之人,想想都觉寒心。——但我每次问十四媳妇,她总说算了,我也不好...”四爷盘膝坐着,望着炕几上的粉蓝小茶壶,寒声道:“十四媳妇怕与咱们结怨才如此,你是王妃,怎能不辩是非?”
他的语气没有多少起伏,仿佛是平铺直叙,却听得四福晋心惊肉颤。
四爷道:“明儿起你就开始查,无论如何,都要有结果。”四福晋颇觉为难,事情过去两三个月了,理不出一丝头绪。但她不敢违抗四爷的命令,硬着皮头道:“是。”说罢,身后有嬷嬷上前福身道:“主子,请问何时摆晚点?”
四福晋看了看四爷,见他不说话,便朝嬷嬷打了眼色,示意她退下。
果然,不消片刻,四爷就起身道:“侧福晋身子不爽利,爷去看看她。”府里有两个侧福晋,但不用解释,四福晋也知四爷说的是李氏。她陪笑道:“近来天气忽然转热,侧福晋怕是受了暑热。明儿臣妾让白大夫进府给她开几副消暑的汤药。”
四爷点点头,去了。
十四在乾清门后的夹道里拦住四爷,开门见山道:“薇薇在你府上落了水,总不能让她白白受累。”——说好的“好好说话,尽量不吵呢?”四爷倒不计较,摆摆手示意随从避开,才道:“我已经命人往下查了,待查出是谁,任打任罚都由你。”十四得寸进尺,道:“我要亲自查。”四爷阴了脸,道:“你担心我包庇?”十四不客气道:“你府上的福晋格格有七八个,女人心眼儿多,许是薇薇不小心得罪了她们,被她们报复...”其实这些事,并不是情商为零的十四想到的,而是德妃偷偷跟他说的。
有时仔细一想,十四和四爷关系不好,德妃脱不了干系。
她太偏袒十四了。
四爷有些恼火,面上不露声色道:“如果你不相信雍亲王府的人,大可自己去查。”十四没听出话里的不悦之意,反欣喜道:“好。”两人遂出了乾清宫,一并去雍亲王府。四福晋听说十四爷要亲自查办,不由落了心中大石,无论此事如何发展,都与她无甚干系了。
十四沿着池子边走了一圈,宣了小曼细细过问当日情形,小曼其实并未真的看见什么,道:“奴婢扶着蔷薇姐姐到园子闲散,到了亭子里,见石桌上有吃剩的酒和点心,便也想喝一杯,就...”十四道:“你的意思是当时有人在亭子里喝酒?”
小曼道:“是啊,我还看见有人影往树林里走呢。”说到这,立于一侧的四福晋道:“有闲工夫在亭子里喝酒吃点心的,想必不是奴才。但她看见侧福晋和十四福晋为何要躲开?莫不成...”她没敢往下说,斜眼瞅着四爷脸色。
四爷道:“去把园子里当差的人通通宣到院子里,爷要一个个问。”
四福晋答应了,命嬷嬷往下传话。不出半刻钟,花园里当差的奴才从四面八方飞奔至大院,齐整立在院子里等候处置。如此大的阵仗,唬得奴才们面面相觑,躬身垂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主子一个不高兴,就莫名挨得一顿毒打。
四爷极有主张,提防奴才们当着众人不说实话,便一个一个分开宣进屋问话,谁也不知别人说了什么,以致谁也不敢有所隐瞒,免得别人说了的自己没说,惹得主子怀疑。
第一个进屋的是负责亭子洒扫的丫头麦冬,她甚少在主子跟前回话,很是紧张,浑身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磕头,一张脸几乎贴在了地板上。四爷道:“你可还记得十四福晋落水那日在花园里见过什么人?”麦冬声音打颤,道:“奴婢...不...不记得了。”四爷一手放在茶几上,食指一扣一扣的击打着梨花木桌面,发出沉厚的声响。
他从容道:“自己去领十大板子。”
麦冬膝盖一软,瘫坐在地上,想要起身,却一丝力气也无。屋里伺候的嬷嬷上前扶了一把,送她出了门,大声道:“王爷赏麦冬十大板子。”又朝余下奴才们道:“这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后果,你们...都要仔仔细细的想,别让爷生气。”
奴才们越发谨小慎微,绞尽脑汁回忆当日之事。
接着又问过十几个太监奴婢,皆称没见过有人在亭子里喝酒。只两个在水池当差的撑船婆子,说那日厨房里没了鱼,让她俩往池子里捞几条鱼救急,远远的似乎看见年格格沿着池边走动,但并未见到她往亭子里走,其她便不清楚了。
四福晋想得简单,道:“不如让年格格过来一趟,爷亲自问问。”四爷顾忌年羹尧,生了护短之意,他道:“让院子里的人都散了,再宣年格格过来。”福晋意会,横了嬷嬷一眼,嬷嬷便往外去了。十四也知道年格格乃大臣年羹尧的妹妹,事情没下定论之前,他不好太过疑心,遂道:“天色晚了,我今儿先回去,若有进展,遣人告我一声便是。”
四爷正合心意,道:“甚好。”
十四起身告了辞,一径出了大院。至门房处,正要右转,忽听有熟悉之声传来,道:“不知四爷宣我做什么...”话未说完,一时顿住。
爱莲眼前是高大明黄的身影,双手垂落,背对自己僵了似的。她的心砰砰直跳,手心发汗,呼吸像悬在了半空,落不到踏实之处。
有个小太监上前,躬身道:“十四爷,天黑了,让奴才给您打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