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凉州的路上,众人心中都平静很多。虽然火车的噪声很大,但缓下心神的北方汉子们都呼呼睡得很踏实。
车外阳光明媚,车内睡得东倒西歪。
流莺抱着一只布包,那里头装的都是上车前备下的大馒头。她用手摸了摸布中传来的温度,还有些热,隔着两件单衣清晰的传到臂上。转眼又偷偷打量自家小姐,那轻轻合上的眼也不知谁没睡着。
边上铺位上的警卫虽然面有乏色,但仍强打者精神不敢入睡。她瞥一眼这边,又瞥一眼不远处的公所众人,不禁在心中感叹:真不愧是军长的人!
想罢便捧了馒头过去一人发了一个,上车的时候匆忙,别的啥也没准备,这会儿一人手里捏一个,倒也互相笑得没有芥蒂。
经历过上次火车事件的人,心中多少会留些阴影,流莺是来往坐过几次,本身也是粗神经的人,莫非武却是牢牢记在心里了,这往返的两次都紧紧挨在非尘身边,便是睡觉眉头也皱着。
火车快到凉州的时候,几次停住让道,耽搁下来,虽比第一次来时快了许多,但还是碰上了不好的天气。
乌云遮天,大雨滂沱。
西山干旱,一入凉州就落了雨。众人出了车门,就被淋了个正着,这雨下得突然,也没人准备伞,出站的人又特别多,大家挤吧挤吧,不多久就都成了落汤鸡。
随着南方谈判的开始,北方也在明面上沉寂了。只要有点政治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凉州和南派之间的关系,而如今北方偏偏派了陆军长前去,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深着呢!
这关头来凉州的人多,挖新闻的,探水深的,激愤热血的,甚至是看热闹的,都跟赶时髦似的,涌到城里来。也怪不得有人说嘴:凉州自陆凌约进来就没个消停!
出了车站,众人都有些茫然,之前竟没去个信让人来接。主要是行程太匆忙了,都没想到这上头去。
“嘟嘟——”闷重的汽笛声划破雨幕传来。
众人都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停着辆黑色的车子,那车窗里有只白皙的收伸出来,冲这边招唤。非尘扭头看去时,正好那里面的人也微微探头出来瞧,两人对了个照面,一个轻轻抿唇,一个扬眉一笑。
是孟亦萧。
他亲自开的车,在雨中快速地打了一个旋,车尾便甩起阵阵细碎的水花。这技术,当真不凡,直把一群没见过世面没开过高档车的汉子们看得目瞪口呆。
“上车吧,夫人。”车子在面前停好,窗边一人斜靠,温和的声音微大,正好传进众人耳里。
非尘看他一眼,这人多车少,还真顾不上来。
她眼波一转,扫过众人,还未说话,王和明当先反应过来,立时打着哈哈道:“夫人先走,咱们身体好,一会跑着回官邸就行,反正没多远,就当锻炼了!”
那边卫宗明也是眼力好的,连忙跟着点头:“就是就是,夫人先走,别淋坏了,咱们一帮大老爷们,没几步就跑到了!”说着,也不用人吩咐,自己大手一挥招呼道:“兄弟们,咱们跑!”
“跑!”这应和声未落,哒哒哒地脚步声又起,从杂乱到整齐,踏碎无数的水泥花,嘹亮地穿破厚重的雨帘子,传出老远。
凉州的警卫们见了,也不落后,转身就快步追去。两排队伍,分列道路两边,一步一步,倒跑出几分气势。
非尘被莫非武和流莺两人拉上车,直愣愣地看着雨中好一会没回过神。就连孟亦萧递毛巾过来,也是流莺接的。
身上早被雨淋湿了,这深秋的雨滴沾到身上,还是凉得人心慌。小丫头拿着帕子,也顾不上自己,先紧着把自家小姐擦干了,另一头莫非武和莫安也差不多。非尘看过来的时候,被这情景弄得一笑,什么时候自己倒成了最需被照顾的那一个了?
唇边笑意渐深,她扭头问前头开车那人道:“孟先生怎么知道我们今日就回?”
孟亦萧目视前方,双手灵活的控盘,没一会儿就从道边跑的列队中穿过。他声音淡淡,回得漫不经心:“我前些日子去了趟上京,这次就顺道坐人家专列回来,路上的时候听说有趟火车是从丰城过来的,就想着你们可能今儿就到了,特意开了车子过来等的。毕竟等不到是没什么,但若真是你们,那现在可就为难了!”
这话听着没错,可却是让人费解,“先生消息灵通,应该知道我们去的日子,只是这几天匆匆忙忙的,倒让你碰个正着。”
“不是我碰得好,而是我知道西山县乱了,你们待不了。”他挑眉而笑,说话时偶尔望过来。
“怎么说?”
“前天的时候就乱了,那下来的特派员命令戒严了,满城搜索潜逃的间谍。它虽然没敢明着公布莫家,但我也大概能猜到几分,这样你们若是还带的下去才奇怪了!凉州近来多了很多外地人,光从北上下来的就有不少,你想想,能乘专列的是什么身份?”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仍是漫不经心,但是非尘却把字字句句都击在心里。从西山过来的路上,他们确实遇到几次专列,当时他心里就隐隐有些明白,陆凌约这一趟南行牵扯到了很多大人物的利益。
能乘专列的,不是督军,便是要员。
而西山的特派员,没有最高层的命令,他是不敢明着和陆凌约闹翻的。莫家人他要找,不过得拐着弯找,最好还能牵扯出些凉州的把柄,如此就是最好了。
车子里一时有些静默,静得连身边之人擦水的声音都听得清。窗外雨声淅沥淅沥,把车子开动时的闷声都掩盖了。
雨水落在车窗上,“啪啪”作响,一点点汇集,流成蜿蜒的小溪,扭曲了视线。
青石路,雨花街,碧洋伞,黄包车......这一切的一切映在非尘眼里,都成了旗袍上跳跃的藤花。
“快看,他们在那!”这一声唤的突兀,是莫非武。
车里的人都扭头去看,窗子早已被积水弄花,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孟亦萧轻声赞叹:“哦,倒真是跑得很快。”
非尘怔怔半晌,恍然间竟觉得心中生出一种兴致来,她倏而盈盈一笑,对莫非武说:“三哥,若是军长回来了,你也跟着入军吧!”
汽车在湿漉的道上呼啸而过,这会儿正转过一个弯,甩尾尖刻看见远处的一段街。有两列整齐的队伍隐隐奔来,他们越过匆忙奔走的行人,越过迈力的车夫,再越过重重厚厚的水雾,间或有人欢笑,有人挥手,有人嘶吼......
这一幕,落入黑白的格子画里,拼凑了二十年的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