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星光刚照进映花的纱窗,非尘就醒了。窗边被照得蒙蒙胧胧的阴影里,站着个人,高大的背脊拢成一重厚重的影。
她用右手背蹭了蹭迷蒙的眼睛,好半晌才看清,那站着的人是陆凌约。
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脸被阴影遮着,看不出情绪,整个人呼吸清浅,像一尊静立的墨色雕像。
“军长。”她轻扯着嘴角,低低地唤他。
室里仍是长长地静默,窗前的那人就好像是站着睡着了,没有一点反应。
非尘双肘支着床,悉悉索索的半起身,刚坐了好又被一只大掌强制性按下,她眯着眼睛望去,那只大掌正好收回。
“那湖里的水好喝么?”说这话的人,面色沉冷,眼里墨色深深。
非尘看他这样,心下不禁有些乐,她嘴角的笑意渐浓,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说:“这次可是没有生病啊!”
这话一出,陆凌约的脸算是彻底黑了,不过在夜里看不打出来。他“刷——”地站起身,背着手在床前来回走了几步,靴跟击在地上“笃笃”声都被铺着的毛毯吞近尽。
他转身的动作快速又利落,出口的声音有些恨恨:“把药端进来!”
话落,卧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啪——”地一声,灯被打开了。
光线有些刺眼,非尘用手遮了遮,是流莺端着碗进来了。以前在莫府的时候,虽然由于莫老爷的古板,整个莫宅连电灯都没有安一个,到了晚上屋子里便是昏昏黄黄的一片,但是这会儿她却希望官邸的灯没这么亮了,不然也不会把那黑乎乎的一碗看得清清楚楚了。
“小姐,喝药了。”流莺把手里的碗往前递了递,瞄到边上那人的冷脸又赶紧小心地凑近一步。
非尘脸上的笑有些僵硬,她抽动着嘴角:“我有没病,喝什么药?”
“是去湿气的姜汤。”
姜汤是这个颜色么?非尘不知道,她没见过,以前身体好,少生病,从来没喝过这个,便是生病了只要她不愿喝也没人敢强迫。
“喝了它,然后好好说说你干的事。”陆凌约皱着眉看过来,视线似凉飕飕的尖刀。
非尘接了碗,慢慢地往口里吞,黑乎乎的汤汁味道异常难闻,刺得她鼻子眼睛都快皱到一处。好不容易见了碗底,她抬起被汤汁熏得湿漉漉的眸子,正要说话,楼下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呐喊。
那是一道女声,喊着:“督军——”
这一声凄厉又哀绝,喊道一半又突然息声,显然是被人掩了口鼻。
非尘端碗的手一抖,抬眼去看陆凌约,却见他皱了眉犹豫半晌,嘱咐流莺在屋里照料就开门出去了。
她侧头看向身边跟着多年的丫头,淡声问:“怎么了?”
流莺咬着牙,欲言又止,不敢看她的脸色,却又不停向楼下瞥去几眼。
非尘脸上轻嘲,他陆凌约可真是好本事,才来了几天就把她的贴身丫头驯服得服服帖帖。她用没端碗的那只手把被子一掀,鞋也顾不上穿,几步快行到了窗前。
窗帘被夜风吹起一角,楼下的声音延着空气传来。官邸只有两层楼,楼下到楼上,再清楚不过了。
非尘伸手捏住帘子的一角,掀起。
一楼正厅里的灯光开着,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陆凌约从打开的大门走几步,正好站在光亮直射到门口的最远处,他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笔挺的的军装把他的身姿衬得颀长。
“军长!”院里那女子看到他来,惊喜异常,连呼声都带着喜气。她向前奔了几步,却又很快被身后追来的人强行拖住。她挣脱不开,便赶紧出声辩解:“你相信我,不是我做的!”
她原本站得较远,光线照不到,这会儿跑到近前,非尘才看清是文纤,而抓住她的那人是刘副官。
刘副官用得力道很大,女子白皙的手臂上都印出淤青。非尘眼力很好,把他脸上那漠然之色尽收眼底。
他不愧是陆凌约身边的第一嫡系,二人的脾气如出一辙,不会因对象是女子就手下留情。
非尘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她只知道那女子满怀希冀地仰望陆督军,而陆凌约却用浅浅的一句话将她的憧憬全部打破。
他说:“我知道不是你,但眼下也只能是你了。”说完,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又好似有些不忍,扭头对刘副官说:“不用伤她,把人送走就好,让她以后别在过来了。”
刘副官应了,然后便更加使力把人往外拉。而女子却好似被那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她昂着头,睁着不敢置信的大眼,知道被拖到门口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院子的大铁门,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哭号起来。
她说:“我不懂,你明明知道不是我,为什么还要这样?为什么!我是这样掏心掏肺地待你,你,你是为了她么?为了她——莫非尘,你给我出来,你滚出来!”
她一边哭着,一边仰头四望,当眼角瞥过二楼窗前时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刘副官都有些拉不住她,反而被带得往前趔趄。
大铁门在两人的拉扯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陆凌约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看,只看到窗角一抹白色的反光。他的眉间不禁拢处深深的褶,回身再看向大门处的目光便是一片冰凉。右手缓缓自腰间抬起,乌黑森冷的枪口便瞄准了前方。
“砰——啪!”枪声在这喧闹的夜里突兀地响起。
文纤愣愣地抬起头,她的视线从子弹击中的铁门上移到前方高大的身影上,最后又移到那一支冰冷的枪上,眼里的光亮慢慢寂灭,所有的潮汐都跌落地底。
她咧开嘴,抛弃了所有的矜持,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刘副官再不敢耽搁,趁她松懈便赶紧拉了人出去。
“砰!”地一声,大铁门开了又合,重重的合。
那一瞬间,非尘想到一出戏,那戏她和陆凌约都曾看过,是《霸王别姬》。只是这戏里戏外,到底是不同的,冷情的霸王和痴情的虞姬。
在床边重新坐下,手里的碗已经被流莺接走。卧室只剩她一个人,门外又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吱——”地一声,陆凌约推门进来。
他径直走到床边,说道:“现在能说了?”
她抬头看他,看着看着便想起流莺刚才的话。那丫头就站在她身后,也垂着眼看着楼下,声音细如蚊呐:“小姐在桥上的时候落了水,是王警卫救的,小公馆离得近,军长很快也来了。至于文小姐,她当时就坐在撞人的那辆车上,怕军长责怪就也跟来了,只是没人答理她,她后来就一直站在院子里,从下午站到现在......”
流莺性子直,向来有话说话,这会儿能憋这么久,想必是陆凌约先前有过交代。
“军长。”非尘轻轻地唤他一声,闭了闭眼,才接着说:“孟先生是你的人吧。”
这话虽是感慨,却说出肯定的语气,看到他皱眉,她便又笑起来:“因为是你的人,所以才百般找了借口为你遮掩,先前来官邸也是故意做了样子给外界看的吧!正因为是你的人,所以才用了督军的私人情感纠纷扯离大众的视线,某些人可能关注火车炸毁一案,但生活在凉州城里得普通民众更感兴趣应是陆军长的私情吧!”
陆凌约面无表情,却并不阻止她说,后来反而寻了条椅子坐下来,认真地听。他确实是想找个法子,转移公众视线,逃开舆论,只是孟亦萧那人,看着温和实则最是跳脱,自作主张的拿了她说事。
“我当时正在茶馆子里头歇脚,听说这事还有些惊,不过出来走到石桥上的时候竟明悟了,恰巧见到文纤小姐的车子过来,于是临时决定配合地演上一出好戏。让凉州的人瞧瞧,陆军长确实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啦!”
说到这里,她痴痴地笑出声,平日里疏淡的眉眼上挑,陆凌约看着看着,竟看出一分风流味来。他的声音渐渐去了清冷,挑着眉问她:“你不怕猜错了,其实是我在故意算计你么?”
算计?怕,当然怕!她如今在凉州,身边除了一个不知事的小丫头便在无人可靠,正因为怕,所以之前知道被人算计才那样气恼。可是,这次念头刚起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想起他当初说的那句“不要误会我”,这话语就好像施了魔咒,化作暴雨把原本心中那点怀疑的残苗尽皆淹没。
非尘想,她也许是一个很容易相信人的人,只是一直以来都未有人用如此认真的态度对她解说过,所以才显得她活在这世上如此单薄。
“我现在也算军长的人呀,怎不么会不配合呢?这凉州,没几个是比我这样更希望你好了!”
你若好,我便能在官邸安身;你若好,我变能走走看看写意于这座新城;你若好,我便能更无顾忌地谋一个不一样的后半生。
非尘在凉州的这些日子想了很多,她不想待在西山,因为已经感应到莫家可能不能再给她庇护。上一辈子的前半生热血,后半生却空寂,这一次她想要寻一份不同,而凉州便是一个机会。
她不愿走,所以要紧紧倚靠督军。她相信直觉,她也是一个如此固执的人。
陆凌约挑起的眉不自觉地扬了扬,心间蓦地就生出一股温热,连眼角都染上一丝暖意,只因对面那女子说:她是他的人,希望他好。
他的人么?
后来几天凉州城里果然传遍:陆军长的“金屋藏娇”与“红颜知己”不和,两人狭路相逢,大打出手,以一人落败坠湖而告终。
这只是一个较为官方的说法,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版本,有说是那官邸的娇客保守刻板,受不了先前的谣言跳糊自杀的,也有说是那“红颜知己”嫉妒心起故意陷害......
诸如此类,只是结论大多是陆凌约真为了后来的娇客抛弃了原先的红颜。非尘听了很多很多,王和明在外听了新版本就学回来,直听得她眉开眼笑。
她想着这下子,便是孟亦萧也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