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从地平线上爬上来,渐渐地洒满天地,露出山坳的原形。
晨露微凉,浅草摇曳的土地上有两方人马对峙。一方是威风凛凛的武装军队,一方只是两名面貌狼狈的年轻女子。
那两名女子一前一后的站着,都穿着沾了灰土的老式旗装。后面的女子双手掩嘴,两眼大睁,惊诧地盯着前方的女子,看她干裂的嘴唇轻轻张合间就道出了那个名字。
陆凌约。
这是北地陆家大少爷的名字,也是莫家二小姐未婚夫婿的名字。
“陆凌约。”女子重复了一次,这次的语气却是肯定至极,她鼻翼轻动,好似松了一口大气。
对面的青年军官眸色深深,凝视着她,左边眉梢微微扬起,冷声问:“你是谁?”
非尘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接过流莺手中的布包,打开,直到那红艳的布料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映入眼里,才清浅地笑道:“我本是西山莫家的四小姐莫非尘,如今只是来把这个给你的受托人。”
“西山莫家?”陆凌约眉头微皱,好一会想不起这家人来,还是他身后的副官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大少爷,是您十五岁那年定亲的那家。”
定亲?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恍然间记起是有这么件事儿,爷爷做主,定下了这家的二小姐。他垂眸打量着眼前自称是四小姐的女子,她手里拿着的分明是一件红色的嫁衣,面上虽带着微笑,眼里却似墨染的浓黑。
“你有何事?”他问。
非尘捧着嫁衣的手指渐渐收拢,她没有接话,而是回身唤愣住的丫头:“流莺。”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淡。
“啊,小姐。”小丫头轻呼一声。
“你站得远些就好,免得我待会儿顾不上你。”她安抚地露出一丝笑意:“偶尔也让我发泄一下吧,你家小姐也是个人呢!”
女子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像刀又像火,小丫头不自觉便向后退了两步。
陆凌约眉间的褶皱加深,他身后的副官渐渐靠拢过来,金属冷硬的磨檫声,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下一秒,女子单臂一挥,那原本被捧在手上的嫁衣抛飞起来,冲着对面之人的面部直扑而去。
“砰砰!”随从的副官抬枪便击,众人的视线都聚集过去,映了一眼的红。失神间那女子竟趁着这间隙,快步滑冲过来。
陆凌约抬首时,一记凌厉的手刀已近在眼前。
“小姐!”流莺的呼声又惊又急。
“军长!”周围军士尽皆拔枪。
陆凌约是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人,身体快过脑袋做出反应,头微微向右一偏,就要躲过这一击,却不想右边突然袭来一道更厉的掌风,恍惚间,脸上有阵热风吹过,他的头被带得倾回左边,然后便是一阵刺辣的疼。
“啪——”这一声又脆又响,清晰地震痛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流莺已经喊不出声,众副官也是目瞪口呆。
时间有瞬间的凝滞。
非尘打完便退,快速回身拾起地上被枪射出几个窟窿的嫁衣,那红色染了灰,显得有些暗淡无光。她轻轻地拍了拍,这才觉得心中憋着的一股火气消散了些。
“军长——”几名副官犹豫着不敢上前,看到那冷峻的脸上一片乌云密布,都僵立不语。
陆凌约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右脸,上面除了火辣辣的疼,还有些许湿濡感,他展指一看,竟是鲜红的血!
这个女人!
“你好!好一个莫非尘!”他一手指着那胆大包天的女子,面上看不出情绪,可声音里却怎么听都有一股子咬牙切齿的意味。
那女子不甚在意的疏淡一笑:“陆军长过奖了,非尘再好也是比不上您呀!先是劫火车,后又是歼敌战,这一出出的,我可是一件都干不来。”
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一个军权的时代。非尘不会刻意得罪狠了军权在手的当权者,当陆凌约强势地命令副官把她们送去凉州时,她没有反抗。
这次的事本是陆军长一人导演的将计就计之策,他把所有敌对的参与者都灭了口,唯独留下非尘主仆这一节外生枝。
当权者谋,非尘无须知道,她只知道这个决定对于自己和流莺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至少目前如此,往后的日子,谁又说的准呢?
专业的队伍清场的速度很快,陆凌约之后没在出面。非尘带着流莺站在路边,前方的路上不久就传来了车轮声,清一色的老牌别克。
送她们上车的是一个姓周的副官,那副官过来的时候,背脊挺得笔直,右手紧紧放在腰间的枪上,大概二十五六岁,他看向非尘的目光诡异得想让人忽视都难。
他说:“莫小姐一路辛苦,军长还有要事在身,命属下先送您去凉州等候,到时在好好款待。”
非尘面无表情的随他上车,流莺紧紧跟在她后面。途中有一辆较大的运输车经过,三人侧身让道,非尘无意一瞥,竟瞧见那上面露出的青色麻袋的一角有一个模糊的逆十字鹰头标记。而从那袋里发出的声响来看,十有八九是军火。
逆十字,北方联合革命军政府,简称北军。
这标志,非尘曾在大哥莫非文书房的文件中见过。莫家历来经商,从不介入派系之争,所以才能来往南北,北方是逆十字,南方是正十字,两方是天生的政敌。而西山县正是属于北军管辖。
恍然间又记起临来时,警务公所的卫科长冒雨拦在路中,询问枪支的事,他当时便说是因为一件案子。
牵连到西山的案子,火车上的劫案,还有现在这运输车上的逆十字。非尘心下冷笑,若她还才不出这其中有牵扯,那真是枉为三世之人了。
军火应是北军的军火,只是不知怎么被南派的人劫了去。再来他陆军长先是以销毁未找到的军火为理由,炸了整列火车,又是将计就计把南派前来负责此事的人尽皆灭口,终是把这批货资弄到手里。如今谁又能确定那军火流向哪里?
南派,北军,只是不知道陆军长到底是哪门哪派了!
运输车开远了,非尘想得有些出神,好久都没收回目光,斜侧里突然射来一道凌厉的视线,她扭头回瞧,正好望进那人眼里。两人四目相对,她先笑了,由衷赞道:“陆军长好算计!”
他一个算计,便决定了数百人的性命,当真是好算计啦!她莫非尘活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这样窝囊过!
陆凌约侧坐在车里,双眼一寒,眸色愈加深了。
“大少爷——”邻座的刘副官身体不自觉地一挺,看了看他的脸色,试探地问道:“您脸上的伤,先上点药吧!”
“嗯?”陆凌约把视线收回,只是脸色依旧不好,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终是闷闷地应了。
刘副官得了他的答应,立即找出车里的医药箱子,拿了备用的工具,可当纱布把那张冷脸上的血迹擦尽,除了有些红肿外,竟是找不出一个伤口来,他顿了顿,犹豫着开口:“少爷,您的脸没流血。”
没流血?陆凌约一愣,当时的感觉却是回想不起来,他没流血,也就是说血是别人的。竟然敢用受伤的人跟他动手,真是好一个莫非尘!
非尘不知道这些,她正静静地靠在车椅上,任流莺包扎伤口。
流莺拿着周副官找来的纱布,边包边抹泪:“小姐,你说你,晚上出去多危险啊,这不受伤了?以后可要多当心了!”
非尘无奈地选择闭目养神,她怎么受的伤自己当然清楚,当时山上人多,她不能过早暴露,只得借着以鲜血为媒介的炼成术炼成子弹的包衣,实现消音枪的效果。只是关于人体物质的炼成,耗损的精力太大了。
炼金之家的人,从小便知,炼金术的绝对禁忌——人体炼成。
车子在凹凸不平的路上缓缓而行,摇摇晃晃的,总算进了城,一行人便在这暂且休整。
关城虽只是中等城市,可已经初见现代都市的端倪。非尘站在喧闹的街上,看车水马龙之间,人来人往。一路从西山走到这儿,就好像从古老的清国走过了一段遥远的历史。
心中有一股激荡的情怀在滋生,她转身四望,在那一瞬间竟觉得,她的脚下,便踩着前世今生。
“小姐,你笑起来可真是像极了三少爷!”是流莺。
三少爷?
进城的路上,非尘也曾试图找过他,可他就好像突然之间消失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踪迹。她想起来,那个单纯的三哥总是笑着,无论悲喜。
他一直喜欢念着她,这么久不见,若是回来,一定会咧着嘴向她抱怨:“四妹妹,你怎么不去找我呢?”
真正是个孩子样儿!
从关城到凉州还有很远,需得再搭一趟火车,不过这次坐的是凉州督军的专列,比起西山的火车快得多,也舒适得多。
上车之前,非尘倒是遇上了莫安,他面容憔悴,见到非尘便失声痛哭,忏悔着说自己弄丢了少爷,然后便一个劲地请求继续去找。他发着誓说,找不着人便不回来。
莫安从小跟在莫非武身边,非尘也不拦他,只是站在火车的月台上静默了很久。当流莺走过来时,她轻声问她:“是不是我把他弄丢了?”
流莺听懂了,她含着泪摇头说不是,然后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咒骂莫安,直到周副官在火车门口催了,才不甘心得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