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些文字
父母没上过学
两眼墨黑
盼望我多念书识字
将来能比他们有出息
也能跟着儿子我
过几天好光景
后来靠识文断字
我谋上公差进了机关
写父母不认识的公文
作父母看不懂的诗文
年复一年
我写过无数文字
却没能给父母带来
一个字的福
娘的泪
小时候
我哭，娘也流泪
我并不知道
那是娘心疼我
长大后
我哭，娘不哭
她生气地说我没出息
我懂得，那是娘
怕我经不起摔打
娘老了
看到病中遭罪的老娘
我跪在面前泣不成声
老娘没流一滴泪
我完全明白了
那是老娘怕我伤心
冬月就像腊月天
刚立冬就下了一场大雪
雪停了，天气却阴阴暗暗
小城周围的山坡还残留着积雪
天空被铅灰色的云雾压得很低
冷飕飕的风不时刮在脸上
感觉走在腊月的时光里
冬月就像腊月天
不是我急盼腊月的到来
是乡下老父老母在盼我
早点回家过年
真想老娘狠狠抽打我
一步一蹒跚，两步一踉跄
看着乡下病弱遭罪的老娘
心就一阵阵被抽打地疼
真想老娘能狠狠抽打我
可是，老娘哪有这个力气呢
老娘打不动我了。我知道
即便是老娘还有力气
她也懒得打我了……
冬日的画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暖地
照着故园坐东朝西三间老屋
照着屋檐下坐着的老娘
满头白发银光闪烁
瘦削的脸庞轮廓分明
神态静默如一尊雕像
她凝望着偏西的日头
像凝望日头一样久远的往事
那只花猫蜷缩在身边
睡得正香
母亲的日子
屋里屋外家务农活儿
都是母亲曾经的日子
地里的庄稼是母亲的日子
菜园子的蔬菜是母亲的日子
门前的果树是母亲的日子
屋后的桑麻是母亲的日子
家里的猪呀鸡呀是母亲的日子
酿酒腌菜翻晒储藏是母亲的日子
针头线脑缝缝补补是母亲的日子
逢集赶场买卖交易是母亲的日子
走亲串友人情礼往是母亲的日子
替乡亲们高兴和忧愁是母亲的日子
帮助左邻右舍是母亲的日子
与父亲唠唠叨叨争争吵吵
也是母亲的日子
母亲的日子曾是那样富有
一年四季都是满满当当的
捏着扛着背着挎着都是日子
脚下匆匆行走的日子
手里忙忙碌碌的日子
自从母亲老弱多病后
她的日子一下空空洞洞
仅剩下三间老屋装着一段
步履蹒跚的时光
可怜的母亲啊
如今她多像一个乞丐
拄一根木棍支撑艰难岁月
两手空空眼巴巴瞅着往昔
乞讨着曾经的日子
扎进土地的父亲
大约七十五岁后
父亲的背就明显驼了
像被岁月拖着的一具
沉重的犁，缓慢划动在
生命的时光里
日渐驼背的父亲
一天比一天趋近地面
就像他过去弯腰耕种的姿势
看着老父亲的样子
我担心他会突然趴下
病弱的父亲竟然走过了
他生命又一个十年
那个春天
再也负重不起生命的父亲
在一阵急促的喘息中
一头扎进了土地
我幸福地叫着娘
每次回乡
不等走进家门
我就迫不及待地
远远地叫一声
娘——
腿脚不大灵便的娘
听见叫声总是蹒跚出门
一脸慈祥的微笑
忙着迎我回屋
从小到大
我都这样叫着娘
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
叫着娘时的真切
看着娘一年年老去
我在心中一遍遍地叫着
娘——娘——
这一声称呼啊
一天比一天稀缺
大风从坡上刮过
小城的梧桐落叶纷纷
故园的大风从坡上刮过
枯枝断落黄叶凋零
我望见父亲母亲
风中的身影
年年大风从坡上刮过
刮落多少岁月
刮来一场场霜雪
刮白母亲一头青发
刮断了父亲最后
一丝挂牵
寒冷季候如期到来
大风依旧从坡上刮过
枝叶零落满目萧瑟
一阵阵的冷风
依稀声声悲泣
母亲病中的样子
母亲病中的样子
像深秋枝头一片树叶
枯黄憔悴
瑟瑟颤抖
那片树叶的样子
就是我心的样子
焦急恐慌
悬在空中
秋风一遍遍吹过
叶子一遍遍祈祷
北风你能否轻一些刮
冬雪你能否晚一些来
别催我凋落破碎
我祈祷，这个冬天
我祈祷，这个冬天
气候暖和，不要天寒地冻
墓地里的父亲依旧怕冷
我再也不能为他烧热土炕
温暖他瘦弱的身体
我祈祷，这个冬天
暖阳高照，不要寒风刺骨
多病的老母最怕冻着
我不能为她生火的日子
她能晒晒太阳取暖
这个冬天
我祈祷天气晴暖一些
让我死去的父亲
多一些暖意的关照
让我活着的老母
少一些晚景的苦寒
父亲，一座坟
天气凉了
该给父亲添棉衣了
他瘦弱的身骨弱不禁风
我要让他暖暖和和
度过又一个寒秋
唉，我又犯糊涂
父亲成了一座坟
他不再需要棉衣棉鞋
也不需要柴火取暖
只需要几捧土
遮风挡寒
父亲活着时怕冷
如今孤零零一座坟
冷落在老屋后山坡
我得回去多添几捧新土
让他穿厚一些
清明，我对父亲说
清明节快到了
我提前回家来看您
父亲
纸花。纸钱。香火
以及鞭炮。我还准备
给您坟边栽上柏树
过些年树长大了
周围四季常青
还能遮风挡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把老母亲
从县城给您送回家
她离开老家两个多月
您一定时刻牵挂着
也孤独寂寞着
父亲
您生前最放心不下的
就是您一天也离不开的
体弱多病的老伴儿
她的身体康复了许多
您看着会踏实的
就先说这些吧
只要您心里踏实
这就好
老伴儿
父亲在世时
母亲老和他争争吵吵
常气恼地说“你咋不死呢”
冤家对头似的
父亲刚一去世
母亲就把父亲遗像立在桌上
还不时添一盘吃货放在面前
默默地瞅着父亲
像有说不完的话
母亲与父亲争吵一辈子
父亲陪母亲争吵一辈子
如今父亲不在了
连个拌嘴的人都没有
她怎能不想老伴儿呢
想起父亲
想起父亲
一身汗水泥土味扑鼻而来
那是父亲一年四季的气息
母亲为他洗了一辈子
一辈子也没清洗掉
想起父亲
一眼望见他在侍弄着庄稼
无论三伏酷暑还是数九寒天
总有做不完的农活儿
离开我们这么些年了
他从没离开过庄稼地
想起父亲
我忘记那座孤零零的坟
嗅着熟悉的气息
望着忙碌的身影
他还活着
秋祭
你走的时候是春三月
现在已到了秋天
是思念太长太沉么
我不敢照照镜子
看自己一脸憔悴
父亲
儿子又来到你的坟前
分明看到另一个世界里
你安详地睡着了
好像正做着一个长梦
春天的雨夏天的雨
还有这秋天的雨
都没有惊醒你
你真的一梦不醒么
多想你醒醒啊
抬眼看看这又一个秋天
这是你最在意的季节
你周围的庄稼地里
玉米露出饱满的籽实
大豆铺满一地的金黄
你生前栽下的这棵核桃树
第一年结满了果子
它们都静默地凝望着你
等候你和往年一样
欣赏这满目秋色
母亲的核桃
老家如今能变卖钱的
也就房前屋后几树核桃
那是母亲的庄稼
从春到秋
核桃熟了
母亲急着请人打回来
她挪动着不灵便的手脚
脱皮，晾晒，砸壳
用锥子一点一点地
掏空壳里的桃仁
拾掇好多个日子
母亲一个也不舍得吃
把卖下的钱一分不少
全塞在我手里，说
她用不上这钱
母亲老了
我们不在身边
她把对儿孙的爱
寄托在每一个核桃上
挖空了心思
不再低头的父亲
一辈子务农的父亲
一辈子都低着头
向土地低头
向庄稼低头
向农活低头
只有歇息的当儿
才伸起腰抬头看看天
看看远处
后来，渐渐驼背的父亲
离开了农活，却依然是
低头的姿势
如今，走进土里的父亲
终于不再低头了
背朝黄土面朝天
一颗麦粒，一尊父亲的头像
每当布谷声声
便想起家乡的麦地
想起收割以及烈日下
麦场上脱粒出的
颗颗麦粒
麦粒的形态
宛若父亲的头像
麦子的色泽
就是父亲的容颜
家乡坡陡地薄
那并不饱满的麦粒
如父亲瘦削的面庞
麦粒上的纹路
是父亲的皱痕
父亲不在了
年年麦收时节
每一颗麦粒
都是一尊父亲的头像
深沉，凝重
不忍仔细多瞅娘一眼
飞白的发丝
是岁月落给娘的满头霜雪
我不忍仔细多瞅娘一眼
瞅一眼，娘又老一截
深深的皱纹
是艰辛留给娘的满面伤疤
我不忍仔细多瞅娘一眼
瞅一眼，娘又疼一次
秋风起时
秋风起时
总是在最生冷的当口
敲响北阳山下老屋的门
我听见秋风的叩问
家里有没有取暖的柴火
老母有没有寒衣
庄稼地，父亲的身影
在一片玉米地
我望见父亲正弯下腰
几棵被牛羊踩倒的玉米
他小心地扶起，用玉米叶子
绑靠另一棵玉米秆上
庄稼收完了
父亲习惯背着背笼
边走边捡拾撒落的粮食
一把豆角，半截包谷棒子
一棵菜籽，几个洋芋
冬天的地里空闲着
父亲还在地边转悠
不是打理杂草
就是捡拾石头
……
父亲走了
他哪里也没去
他是去了庄稼地
接父亲过年
城里我搬了新居
父亲那张镶框的照片
还挂在旧屋书房里
他悠闲地吃着水烟
飘着一缕烟云
十多年前父亲患病
在城里旧屋住了几天
这是父亲第一次来城里
也是他最后一次来城里
没等我搬进宽敞明亮的新居
他却去了另一个世界
转眼就是三个秋冬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
今晚我把父亲接到新房
带着他那把古旧的水烟袋
接到我搬进不久的新房
母亲已从乡下接到城里
我们一家三代五口人
团团圆圆
父亲坟上的草
父亲坟上的草
总是长得那么快那么繁茂
迫不及待的样子
那些蒿子茅草
每拾掇一次又很快长起来
风吹草动，发出瑟瑟声响
那似轻言细语的声音提醒我
父亲有好多好多话无处诉说
在地下一次次生根发芽
终于倾吐出来
寂寞中秋
瑟瑟秋风中
我来到父亲坟前
三月的坟已长满蒿草
缕缕悲凉掠过心头
父亲寂寞在地下
我寂寞在人间
这个中秋
注定是寂寞的
我买回的月饼是寂寞的
递在母亲手中的月饼
她拿在手中不肯品尝
像在等候父亲一起吃
天气变阴了
中秋的月亮是寂寞的
往昔的盈圆和明亮
今夜被云层遮蔽
黄昏，一只雅雀飞回巢
回到乡下，已近黄昏
多月没回去过的老屋场
比先前又空寂了许多
一只鸦雀轻叫几声
飞向老屋前的红椿树上
我看到枝丫间的巢
秋风吹来丝丝寒意
此刻，也有缕缕温暖传来
和莫名的感动
天色，又暗了一截
对着雀巢，我仰望了许久
老屋传来老母几声咳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