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公子用了饭,小厮加着小心,将公子扶进了上房休息。我住公子隔壁,板壁很薄,公子有什么动静,我都可以听到。
安顿好了公子,我让跑堂打来两大木盆热水,分别送到我与公子的房中。小厮为公子宽衣洗澡,我亦回到自己的房里,泡进木盆,热水荡漾在肩头,劳累顿消,我睁大眼睛想着这一路的奇遇,越想越觉得这个天沐有点说道。
听声音,隔壁公子已经出了木盆,小厮正为他更衣。公子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往常的他,早已出言开始吩咐小厮做事了。
我擦干身上的水珠,换了身干净衣服,穿了一身通体碧绿的男式单领锦袍,袍摆上是我自己绣的白色和墨绿色相间的万字云纹,一环扣一环,此消彼长,绵绵无尽头。绣这个图案的时候,我想着慕容公子,希望与他缠绵下去,永无绝期。
人世间的婚配不仅讲究门当户对,还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是灵山一修炼九世的灵狐,自然没有父母为我在人世做主。我身为奴婢,与高高在上的慕容公子更谈不上门当户对。只有自己的一颗心时刻记挂着公子,只有自己的一双手,能表达我对他的爱与仰慕。只可惜我一介女流,害羞的本性使我难以张口,如果慕容公子不知道我的心,我今后该如何自处。
想到此处,我不由悲从中来,眼前一片模糊,以后与他的路该怎么走,我知道我的力量太小,他及他家族的力量太强大,这样悬殊的差别,两人的相恋大多是以悲剧结尾。是不是我不该奢望太多,只求在他身边保有一个稳定的位置就好?
铜镜里我的容貌依旧不够明艳,高高束起的发髻上,别着大小姐赏赐的碧玉簪子,简简单单的样式,却显得我的脸上明净了许多,腰上挂着慕容公子几个月前当众赏赐的圆璧腰佩,这个腰佩一直挂在我的腰上,不曾片刻离身。
每次摸着这个腰佩,我都会想起我们初次邂逅的场景,便不由莞尔——那时的慕容公子顽皮洒脱,逗弄我给他的感觉应该像逗弄一个小小的宠物,没想到他反被我捉弄,当时他一定满是不服气吧?
如今,慕容公子对我的态度明显带了很多柔情和爱意,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受人宠爱受人呵护的小女人,我的性格里少了棱角和冷漠,多了妩媚和娇嗔。有男人宠爱的女子,大多会变得心思细腻,柔情似水。
正自思绪万千,楼梯上脚步声响起,我推开房门,见天沐左手抱着小狼,右手拽着一个郎中模样的人,正走上楼来。
那个被拽着走的人,带蓝布方巾,穿蓝布衣袍,肩上背着药箱,腰带被天沐牵在手里,正低着头擦着额上的汗,喘着粗气紧跟着天沐的脚步。
天沐抬头见了我,眼睛一亮,喊了一声“清儿姐姐。”他回头看看蓝袍人,向我介绍说:“这位是药铺的坐堂郎中,整个集市,只有一家药铺,也只有他一个坐堂郎中,我好不容易把他请来给公子和侍卫看病。”
那郎中抬起头来,我仔细看他,却见他鼻青脸肿,额头上还有一道一寸长的伤痕,袍子上滚得都是泥土和干草秆,药箱子斜斜挎着,定是匆忙之中被人硬加上去的。
我眉头一皱,暗暗摇了摇头,郎中这个模样一定是天沐搞的鬼了,见人家忙着不肯来,采取了非常手段,他说的“好不容易把他请来“,就是一路牵着、打着、踹着把人家“请”到了这里……倒霉的郎中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想到慕容公子,我不敢再耽搁,本来想等公子安顿好了再请郎中,没想到天沐有心,想到我的前面了。我将郎中让进公子的房间。榻上躺着慕容公子,他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躺在枕上,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见了我想坐起来,我赶紧上前轻轻扶他躺下,将他的袖子向上撸起,手臂伸向郎中。
这郎中也不多言,坐在榻边拿出小枕,将公子的手腕放在枕上,两个手指轻轻搭上公子的脉搏。
他的眉头渐渐蹙起,扭头看公子脸色,再翻翻公子的上眼皮,查看舌苔。他望、切了一番,又向公子打听这胸如何会受伤,感觉如何。公子直言相告:“与人争执,对方练过武功,用掌力将我的左胸震伤。现在经常会感觉烦躁、胸闷、胸疼,疼的时候好像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呼吸都很困难。”
“原来如此,公子是被内力所伤。”郎中若有所思,停顿了片刻,转身对我说:“请这位公子与我到楼下开方。”我的心揪起来,他凝重的神色,似是在婉转告诉我,公子的病情不容乐观。
郎中与我坐在店堂的一角,他借用了掌柜的笔墨,展开小竹简,边写药方边说:“公子是外伤导致的胸痹。人体是以气和血为根基,伤血则胸刺痛,且痛有固定处,公子伤了几日,现在气也有损,我开的药方是治以其主,兼顾其次,先活血行血退瘀,药方中有红花、三七、川芎、赤芍、丹参、蒲黄共十一味,公子若派人随我去药铺抓药,应该很快能把药带回来,一日两次煎服,其间用人参汤吊着气,这几日最好不要挪动,公子的症状应该能很快减轻,但是说到完全好起来,以在下的医术,恐难以达到,还请这位公子几日后将那位公子送到大的医馆再行会诊。”
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他又应小厮之请到侍卫的房间,给六个侍卫诊病,回来回复我说,有两个侍卫伤势比较重,但都没有生命危险,调养几日便可大体恢复。
我吩咐小厮将郎中的出诊费五倍与他,他千恩万谢,我心里却很过意不去,这满身满脸的伤痕,岂是诊费所能弥补的?我又吩咐天沐跟着他将药方上的药抓回来,郎中害怕得直摆手,语无伦次地说:“不敢劳小兄弟、小爷大驾了,我还是自己送回来吧。”
我哭笑不得,命一个小厮随郎中去取药,便又回房中照看慕容公子。天沐抱着小狼,自回自己的房中安歇,我没有问他是如何请来的郎中,问了又如何,惩罚他吗?他做事没有分寸,可念在他一片好心,年龄又小,我的心一软,也便放下了,待日后有合适的时机再跟他说吧。
少时,药被小厮带回来了,我到厨房亲手为公子熬药,顺便煮了参汤。我扶着公子起身,让他将药喝下去,又找机会进了参汤,他的精神好了一些,身上也好似有了些气力。
他眼睛在房间里找寻,目光定在了一处。我顺着他目光看,那把他送我的古琴在窗边的案上放着,琴身套着黑色的套子。我会意,将琴从套子中取出,一路行来,这古琴却丝毫没有蒙尘,琴身、琴弦……每一处都如此亲切,让人不禁想与之亲密。
月亮爬上了树梢,晚风习习,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我坐在窗口的矮几上,面前的案上摆着这柄古琴,房间里点上了几只手臂粗的羊油蜡烛,哔哔啵啵的烛芯燃烧的声音,更衬得这夜晚的宁静。
“清儿,我发现我是离不开你了,不见心里恍惚,见了心里黏糊,真是除却清儿难为选啊。暗香浮动月黄昏,此情此景,清儿为我俩弹奏一曲如何。”
我闻言一笑,他说的话句句在我心里激起层层涟漪,面对着这美好的月色,我何尝不觉得曲尽人愿才是世间的一大美事呢。
清幽幽的琴声响起,这曲调如泣如诉,是母亲在灵山经常弹奏的一首曲子。以前听它,总觉得听后气滞于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隐忍不发,是什么,我想不出来。
今晚弹奏,在我经历了人世间的很多事后,在我爱上了慕容公子后,在我与他一路相伴,朝夕相处后,我才真正领会了这首曲子包含的复杂的情感,有思念,有幸福,有回忆,有期待……它完美演绎了一对痴情男女人间****,真可谓荡气回肠的一段绝唱。
不知什么时候,天沐静静站在门前,两眼愣愣看着我,神色略带凄然。
我笑着看他一眼,又接着沉浸在琴声低回婉转的诉说中……
忽而,窗外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参杂其中,不仔细分辨,还真有些分辨不清,这箫声与我的琴声配合堪称琴瑟和鸣,两条丝线般音色的缠绕,让夜晚更平添了些许哀怨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