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时日,神宗在宫中传皇太后旨意,询问近侍太监:“元辅张先生父母存乎?”左右回答:“先生父母俱存,年俱七十,甚康健。”
到了五月十九日视朝的日子,神宗给张居正写了手谕:“闻先生父母俱存,年各古稀,康健荣享,朕心嘉悦,特赐大红蟒衣一袭,银钱二十两,又玉花坠七件、彩衣纱六匹,乃奉圣母恩赐。咸钦承,著家僮往赍之。外银钱二十两,是先生的。”命文书官刘东把手谕及赏物送至内阁,张居正叩头祗领后,感激涕零,立即写了谢恩疏给皇上,说:“恩出非常,感同罔极”;“士而知己,许身尚不为难;臣之受恩,捐躯岂足云报”。并且表示,立即派遣僮仆星夜兼程赶往江陵老家,归奉亲欢,传子孙为世宝。张居正对于皇太后和皇帝亲如家人般的关怀,充满了感激之情。
万历三年(1575年)七月十七日。神宗至文华殿讲读,得知张居正患病不能侍读,立即遣太监前往张府探问病情,并命太医院使徐伟随同前去诊视。又手封药一囊,命太监守候服毕复命。
七月十九日,张居正病愈入阁办事。消息传进宫内,有顷,太监丘得用传皇太后及皇帝旨意,对张居正慰劳再三,并赐银八宝二十两。
从中可以窥知,在神宗心目中,元辅张先生是须臾不可或缺的,许多朝廷大事都要与他商量。
万历三年(1575年)四月某天,神宗讲读刚完,张居正拿了陆炳之子陆铎的奏疏,请皇上裁定。陆炳,字文孚,浙江平湖人,母为世宗乳媪,炳从入宫,历任锦衣卫副千户。嘉靖十八年(1539年)随帝南巡至河南卫辉,半夜行宫起火,陆炳冒死救出皇上。从此深受宠幸,官至左都督,掌锦衣卫事,权势倾天下。隆庆年间被弹劾,穆宗下法司穷治,抄了他的家,并追赃数十万两银子。过了五年,陆家资财罄竭,已无可追,陆铎便上疏乞求免予追赃。
神宗看了奏疏,问张居正:“此事先生以为何如?”
张居正回答:“陆炳功罪自不相掩……论炳之罪,未与反逆同科,而翊主保驾之功不能庇一孤子,世祖在天之灵必不安于心者矣。”
神宗说:“既如此,先生宜为一处。”
张居正说:“事关重大,臣等岂敢擅专。”
神宗说:“不然。国家之事,孰不赖先生辅理,何嫌之有!”
张居正叩头承旨出。次日,神宗传旨:“陆炳生前功罪及家产果否尽绝,著法司从公勘议。”于是,法司奏复,陆炳家产已勘明尽绝,神宗同意宥其余赃,此事便圆满了结。
神宗待两宫皇太后极孝,耳提面命,唯唯诺诺,从不违抗。他的生母慈圣太后信奉佛教,很是虔诚。她要在京师附近的涿州建造一座娘娘庙,祭祀碧霞元君。司礼监太监为讨好太后,竭力促成其事。万历二年(1574年)四月,冯保传慈圣太后谕:“圣母发银三千两,与工部修建涿州娘娘庙。”这件事可难为了工部。在此之前,工部已奉太后谕,由圣母赐银五万两在涿州修建胡良河及北关外桥梁,为此工部还补添了二万两银子。现在又要修建庙宇,三千两银子何济于事!于是工部奏复皇上:此端一开,渐不可长,伏乞皇上劝回成命。工科给事中吴文佳(字士美,号凤泉,湖广景陵人)也上疏表示此事不妥:“娘娘庙不知所由起,窃闻畿辅众庶奔走崇奉,风俗日非,犹望皇上下禁止之令”。户科给事中赵参鲁(字宗传,号心堂,浙江鄞县人)也说:“发银建庙以奉佛祈福,尽皆诞妄”,“若以大赈穷民,其于祈福禳灾多矣”。神宗统统不予理睬。
但是,在太后意见与张居正意见不一致时,他还是听张居正的。万历二年(1574年)九月,刑部奏请处决在押囚犯,慈圣太后听说后,借口皇上冲年,仍宜停刑。神宗把太后这一懿旨转告张居正,希望能获得谅解。张居正是主张法治的,对于停刑很不赞成,便解释道:“圣母好生之心敢不将顺,但上即位以来停刑者再矣。春生秋杀,天道不偏废,恐良莠不除,反害嘉谷。”神宗觉得有理,说:“然。朕徐为圣母言之。”在征得太后同意后,便下令照例行刑。
到了这年十月,法司奏审录罪囚,太后听说后又主张停刑。张居正向皇上开导说:“皇上若奉天道,乃天虽好生,然春夏与秋冬并运,雨露与霜雪互施……今看审录揭帖,各囚所犯皆情罪深重,概加怜悯,则被其害者独何辜,而不为偿抵乎!”
神宗说:“圣母崇奉佛教,故不忍动刑耳。”
张居正说:“佛氏虽慈悲为教,然其徒常言:地狱有刀山、剑树、碓舂、炮烙等刑,比之王法万分惨刻,安在其为不杀乎?”
神宗听了大笑。张居正进而说:“嘉靖初年,法司奏应决犯囚,不过七八十人……至中年后,世宗奉玄,又好祥瑞,每逢有吉祥事,即停止刑。故今审录重囚至四百余人,盖积岁免刑之故也……臣窃以为宜如祖宗旧制,每岁一行为便。”
神宗深以为然,返宫向太后奏明后,第二天便降旨处决死囚三十余人。这事既反映了皇太后的开明豁达,也反映了神宗的冷静理智,不以母子亲情影响朝廷大政方针。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小皇帝每次视朝,都亲览奏章,十分认真。万历三年(1575年)十月某天,直隶巡按御史暴孟奇、张宪翔各有一题本奏报审决重囚事,是万历二年十一月奏进的。他看了以后,感到奇怪:“今此直隶巡按非孟奇、宪翔矣,何奏本仍是二臣名,又中间月日差谬,何也?”便命文书官持疏到内阁问明所以然。
少顷,张居正来了。神宗当面质询:“今年已有旨免刑,何真定巡按又报决囚?且本后称万历二年十一月,何也?”
张居正回答:“臣等通阅所奏,乃去年差刑部主事刘体道会同关内关外巡按御史暴孟奇、张宪翔处决囚犯,事完即具本,付刘体道亲赉复命,非二臣差人来奏者。”
神宗又问:“即如是,何故至今始封进?”
张居正答:“旧时刑部司属多借审决差便道回籍,臣于精微批定限,率优假一年,所乃相沿宿弊。此奏该去年二御史付之刘体道亲赉,而体道待疏回籍,今已限满复命,至始封进耳。”
神宗听了大为不满:“岂有北直隶地方去年处囚,今年始复命者!宜令该科参看。”那意思是要刑科予以查处。第二天,他便下旨:“刘体道著都察院提了问。差官审决限期,着法司定拟来说。”都察院遵旨提问后,将刘体道谪为外任官。
这一事件使大臣们大吃一惊,感叹皇上于章奏无不亲览,其精察一至于此。这位十岁登极的小皇帝颇有一点励精图治之意,力图一改祖父、父亲当朝时期的政局弊端,有所作为。正是基于这种考虑,他放手让张居正总揽朝政,而自己则潜心于日讲与经筵,为日后亲政作好准备。
皇太子出阁讲学,是太祖朱元璋定下的祖制。当时,朱元璋命学士宋濂(字景濂,号潜溪,又号玄真子,浙江金华人)在大本堂向皇太子、诸王讲授儒家经典。后又改至文华殿,世宗时改至便殿。天顺二年(1458年)制定了皇太子出阁讲学礼仪。讲学的内容,先读四书,次读经或史。讲毕,侍书官侍习写字;写毕,各官叩头退出。读书三月后,有一次温习背诵,读成熟,温书之日不授新书。写字,春夏秋日百字,冬日五十字。凡节假日或大风雨雪、隆寒盛暑,暂停。朱翊钧作为皇太子出阁讲学,也按部就班进行。隆庆六年,改设皇太子座于文华殿之东厢房。每日讲读各官先诣文华门外东西向序立,候穆宗御日讲、经筵毕,皇太子出阁升座。凡太子初讲时,阁臣连侍五日,以后每逢三、八日一至,拜出后,各讲官再进入开讲。
朱翊钧即位后,虽身为皇帝,但讲学仍不停辍。因为先皇有遗言在先,要他“进学修德”、“用贤使能”。作为顾命大臣的张居正,对此更是顶真。
隆庆六年(1572年)六月,张居正向神宗上疏,要他在秋凉之际开始皇帝的日讲。他在疏文中说,帝王虽具神圣之资,仍须以务学为急,而辅弼大臣的第一要务,便是培养君德,开导圣学。更何况亲受先帝顾托,当时倦倦以讲学亲贤为嘱的遗言,还在耳边。鉴于先皇丧事还未过去,张居正便援引弘治朝的先例,定于八月中旬择日,于文华殿先行日讲,至于经筵会讲俟明年春天再举行。对于这种合乎祖宗成宪的安排,神宗是必须接受的,他立即批复同意:“览卿等奏,具见忠爱,八月择吉先御日讲,经筵候明春举行”。日讲与经筵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天,张居正便为皇上初步排定了视朝与讲读的日程表。在张居正看来,对于一个十岁的小皇帝,每日既要视朝理政,退朝后又要讲读,太过于疲劳。从有益于身心,有裨于治道而言,“视朝又不如勤学为实务”,所以在处理视朝与讲读的关系时,他把讲读放在第一位。具体日程安排是:每月逢三、六、九日(含十三、十六、十九与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日视朝,其余日子都到文华殿讲读。凡视朝之日即免讲读,讲读之日即免视朝。这就是说,一旬之中,三天视朝,七天讲读,除了大寒大暑,一概不得停辍讲习之功。
对于这个日程表,神宗是能够接受的。他批复道:“今后除大礼大节,并朔望升殿,及遇有大事不时宣召大臣咨问外,每月定以三六九日御门听政,余日俱免朝参,只御文华殿讲读”。
既然定了,神宗就照着执行。八月十三日,恰巧是三六九中之三,他来到宣治门视朝。张居正不愧是一个讲究综核名实的人,作风雷厉风行,在上朝时递上了《日讲仪注》八条,把日前议定的日讲事宜具体化:
一、皇上在东宫讲读《大学》、《尚书》。今各于每日接续讲读,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随即进讲;
二、讲读毕,皇上进暖阁少憩。司礼监将各衙门章奏进上御览。臣等退在西厢房伺候,皇上若有所咨询,即召臣等至御前,将本中事情一一明白敷奏;
三、览本后,臣等率正字官恭候皇上进字毕。若皇上欲再进暖阁少憩,臣等仍退至西厢房伺候。若皇上不进暖阁,臣等即率讲官,再进午讲;
四、近午初时,进讲《通鉴》节要,讲官务将前代兴亡事实,直讲明白。讲毕各退,皇上还宫;
五、每日各官讲毕,皇上有疑,乞即下问。臣等再用俗语讲解,务求明白;
六、每月三、六、九视朝之日,暂免讲读。仍望皇上于宫中有暇,将讲读过经书从容温习,或看字体法帖,随意写字一幅,不拘多少,工夫不致间断;
七、每日定以日出时,请皇上早膳毕,出御讲读。午膳毕,还宫;
八、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本日若遇风雨,传旨暂免。
张居正考虑到原有的日讲官人数不够,讲读后又要写字,须配备侍书恭伺左右,开说笔法,于是便命东宫讲读官马自强、陶大临、陈绶邦、何雒文、沈鲤,侍班官丁士美,并为日讲官,马继艾、徐继中仍为侍书官。
自此以后,神宗的讲读、视朝便按部就班地进行,每逢三、六、九日视朝,一、二、四、五、七、八、十日赴文华殿讲读。
隆庆六年(1572年)十二月十七日,神宗在文华殿讲读毕,张居正率讲官向他呈上一部《帝鉴图说》。这是张居正要马自强等讲官考究历代帝王事迹编写的,选取“善可为德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事,每一事绘一图,后面附以传记本文,图文并茂,因而称为图说;又取唐太宗以史为鉴之意,题名为《帝鉴图说》。张居正为此写了《进(帝鉴图说)疏》,阐明了编书的旨意,是为了让皇上“视其善者,取以为师,从之如不及;视其恶者,用以为戒,畏之如探汤。每兴一念,行一事,即稽古以验今,因人而自考”。张居正将奏疏面呈皇上,神宗随手翻阅,朗诵了几句,便抬眼对张先生等说:“先生每起!”于是张居正走近御案,把奏疏接着读完,又捧出《帝鉴图说》呈上。神宗起立,翻阅图说。张居正一一指陈,神宗也应声说出一些大意,其中不待指陈能自言其义者,十居四五。此后,神宗一直把《帝鉴图说》置于座右,每逢讲读之日,便叫张居正解说,习以为常。
转跟间,到了万历元年(1573年)新年伊始。这是朱翊钧即位改元后的第一个春节,正月初一日,他驾临皇极殿,在金碧辉煌的宝殿里,接受百官朝贺。正月初五日,他传谕内阁:“初七日开日讲”。其实,作为皇帝也有讲读的节假日,按常例要到正月二十一日。大臣及讲官对皇上节假还未结束就开始讲读,十分钦佩,交口称赞他“好学之笃”。到了初七那天,神宗果然到文华殿讲读。
正月初十日,张居正遵照祖宗成宪,上疏请开经筵。自宋以来,为皇帝讲解经传史鉴特设的讲席,称为经筵。明初沿袭此举,无定日,亦无定所。英宗即位后,始著为常仪,以每月逢二日,皇帝御文华殿进讲,月凡三次(初二、十二、二十二),寒暑及有故暂免。其仪制比日讲隆重得多,由勋臣一人知经筵事,内阁辅臣或知经筵事或同知经筵事,尚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卿及学士等侍班,翰林院春坊官及国子监祭酒二员进讲,春坊官二员展书,给事中、御史二员侍仪,鸿胪寺、锦衣卫堂上官各一员供事鸣赞。礼部择请先期设御座于文华殿。文华殿虽比诸殿规模小,但特别精致,用绿色琉璃瓦盖成,左右为两春坊,也就是皇帝的便殿,经筵就在这里举行。中间设御座,龙屏南向,又设御案于御座之东,设讲案于御座之南。是日,司礼监太监先陈所讲四书经史各一册于御案,另一册置于讲官之讲案,讲官各撰讲章(讲义),置于册内。皇帝升座,知经筵及侍班等官于丹陛上五拜三叩头,然后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