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若亭学里其实已经放假了。此时他又去了唐韵的小院里。
本来若亭以为八月节的正日子,唐韵可以带着丹生一起到梅家花园去,不想唐韵却说不便打扰。若亭又去问梅太太,说唐韵既然是梅家的亲戚,为什么不请过来一起过节,令人纳闷的是,梅太太也说唐韵他们清静惯了,嫌人多不愿意过来。
若亭想着八月节那天,他肯定不能过来陪丹生母子,不如今日提前和他们过节好了。因此来的时候,又准备了月饼和时新的瓜果。
丹生看若亭来和他们过节,自然非常高兴。唐韵没想到若亭如此体贴,虽然也高兴不过外面却不大看得出来。
若亭坐下喝了会儿茶,有人敲门,原来是送信的过来。
唐韵拿了信看了一回,脸色有些不好,什么也没说,让老于妈把信放回到卧室的盒子里。
若亭见了,问:“是李老爷的信么?有什么不好的事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若亭不再称呼姐夫,而是叫李老爷了。
唐韵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大事,不过说他今年也来不了苏州了,让我们娘俩个好好过日子,他另备了节礼,由伙记带到店里了,让我们过几天去拿。”
若亭说,“我有句话,在心里憋了些日子了,想对姐姐说。”
“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
“依我看,这位李老爷也没把姐姐和丹生当作自己的妻儿,不过是给点生活费,姐姐想没想过离开他?”
唐韵正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亭索性放开了说,“我是替姐姐着想。你还这么年轻,跟着这个李老爷,既没有名分,也没有将来。难道你就这么过一辈子?不如趁早离开他,另寻个好人家。”
这几年来,唐韵其实心里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每一次都无解。她苦笑了一下,“好人家?你看会有好人家要我么?”
若亭一下子站起来,“为什么没有?就是流落风尘的女子也有机会找个好人家,姐姐不过是不得已给人做过外室,又没有正式的嫁娶,有什么不可以?再说,就是女子改嫁也很平常的。”
唐韵不知道若亭今天非要谈论这些事情,她试图转移话题说,“好了,我的事,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若亭反而更认真地说,“姐姐和丹生孤苦无依,难道我不该操心么?”
唐韵觉得若亭虽有心却无力,讨论这些问题不过是徒然。她点了点头,“你的确不应该操这个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该由我自己去管。你只管好好念书,好好做你的梅家公子就是了。”
“要是我偏要管呢?”若亭不知怎地,心情有些激动,脸上的筋都有些暴出来了。
大家认识了这么久,唐韵第一次见若亭这样。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什么叫偏要管?”
若亭突然抓住唐韵的手,“我可以照顾你和丹生的。”
若亭的话冲口而出,唐韵终于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令自己感到不安的缘由了。虽然若亭的话令她惊讶而感动,但是她觉得那不过是他的一时冲动。即使他真有此意,她唐韵也消受不起。
唐韵故作镇定地说,“你今儿酒还没喝呢,怎么就说出这样的醉话来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我今天也乏了,想早点歇着。”一边说着,唐韵一边把手甩开。
若亭满脸通红,看上去很激动,“我没有说醉话,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你是谁?我又是谁?什么真心不真心的,梅公子别在这里说疯话了。大过节的,你也别在我们这里闹了。赶紧回家去。”
唐韵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力气面对若亭,她叫了男仆过来,一直把若亭推到门口,若亭一边挣扎一边说,“我今儿可以先回去,可是我的话是不是疯话,也不是醉话。我知道今天吓了你一跳,我容你再好好想想就是了。”
丹生看见母亲和若亭争吵,又推搡起来,害怕得大哭起来。
唐韵见了,忙过来抱住儿子,“丹生,不怕,我们闹着玩呢。”
来到门口的若亭也忙安慰说,“丹生,叔叔和妈妈玩呢,今天叔叔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待若亭走后,唐韵又哄了儿子一会儿,丹生到底是小孩子,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到是唐韵觉得身心俱疲,一个人回到屋内,忍不住眼泪流下来。她知道,这段时间和若亭度过的美好日子已经要走到尽头了。
若亭回到家里,梅太太交待他这几天就不要出去了,家里要一起过节。若亭觉得这样也好,唐韵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想自己的未来。
不想,八月节的前一天,梅家居然又来客人了。
说起来这位客人,梅家没有一个人见过,但是对于梅谷荪来说,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原来来客姓江名冷昕,是梅谷荪年轻时代最好的朋友的儿子。当年两个年轻人曾在一处读书,两个人虽然都还未谈婚论嫁,可是曾经开玩笑说,将来有了儿女,同性的就结为兄弟姐妹,异性的就结为夫妻。
后来江冷昕的祖父病重,其父不得不赶回原籍,先是冲喜娶了江冷昕的母亲,不久,祖父就去世,其父在家守孝三年,这期间江冷昕出生,其父也就打消了离开原籍的念头,在家读书教子。不想江冷昕三岁上,其父竟一病不起,几个月内就故去了。
梅谷荪听到死讯,五内俱焚,他后悔自己因为年轻,以为将来有的是时间相聚,不想这么快就天人永隔了。梅谷荪多次去信给江母,表示愿意对江冷昕尽到父亲一样的责任,可以让他到苏州来读书。江母为人刚强,虽然丈夫生前多次提到梅谷荪,说他是任何时候都可以依靠的朋友,江母也不愿意给梅谷荪添什么麻烦。十多年来,两家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虽未见面,但是梅谷荪对江冷昕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一个月前,江母终于表示愿意让江冷昕到苏州来读书,毕竟江南学风更盛,士子云集,可以有更好的进益。江家如今已经很是贫困,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别说为江冷昕请什么名师,就是继续读书也有些吃力了。
梅谷荪自收到江母的来信,大喜过望,以为终于可以为故友尽一分心意了。他早嘱咐梅太太为江冷昕收拾了一间客房,虽然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来,但是所有该为他准备的东西都一应俱全。梅谷荪还对梅太太说,不可将江冷昕作一般客人看待,要视他如自己的儿子。
梅太太虽未见过江冷昕,但是丈夫的态度让她知道对这个孩子要格外用心。所以管家早上一报说江公子来了,梅太太便一直迎到门口。
梅谷荪也急急忙忙地出来了,一眼看到江冷昕,和自己的故友十分相象,而且恰好又差不多是他们当年分别时的年纪,梅谷荪不禁流下泪来,一把抱住江冷昕,“好孩子,总算把你盼来了。”
江冷昕对梅谷荪的名字早就很熟悉了,可是今天一见之下,梅谷荪的用力一抱,也让他眼眶一湿,有一种和父亲相见的感觉。
梅太太在一旁说,“孩子远道而来,你也让他先放下东西,喝杯水,歇息一下,说话的日子还长着呢。”
梅谷荪松开江冷昕,擦了擦泪,“夫人说的是。”
他一边带着江冷昕往正堂走,一边介绍梅太太。
江冷昕早上前相见。梅太太见冷昕生得甚是斯文,还有几分害羞,心内也不免多了几分怜意。
梅谷荪高兴地说,“昕儿,你来得时候实在很好。明日就是八月节了,大家正好团聚。”
梅太太也说,“是啊,家里这会子两边的亲戚都在,正好把你介绍给他们。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就有好几个,你在这里住着,一边读书,一边也有不少玩伴。”
江冷昕还是有些拘谨,江家只有他一个孩子,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的他一直过着不太宽裕同时也很寂寞的生活。江南的景色已经令他眩目,梅家花园的精致明丽更让他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江冷昕还没来得及消化梅氏夫妇的热情,很快就见到了彼时住在梅家花园的所有人。与永远清静寂寞的江家相比,此时的梅家确实是太热闹了。江冷昕虽然见过了每个人,但是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任何人。
梅太太很体谅他,知道他害羞,不习惯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人,便命仆从带他先回房休息。等江冷昕离开正堂后,梅太太郑重其事地又介绍了一下江冷昕的身世,强调说,虽然江家从血缘上不是梅家的亲戚,可是却比亲戚还亲,要大家待冷昕如同梅家的子侄一般。
江冷昕的客房就挨着若亭的住处。梅谷荪的意思是让儿子和江公子相处如兄弟一般,正如同当年的江父和自己一样。
若亭自幼在女儿堆中长大,有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来作伴自是高兴。若亭的脾气有些古怪,他总是对弱者格外同情和喜欢。虽说亲戚中有马文襄,可是若亭觉得他样样不缺,也未必在乎自己锦上添花。今日来的江冷昕就不同,他家境贫寒,缺亲少眷,又没有兄弟姐妹,甚是孤苦,若亭觉得自己或许可以雪中送炭,也未可知。
若亭因此也随了江冷昕回房,帮他一起安顿,两个人又聊了会儿天,问问都在读什么书,喜欢谁的诗文,也聊了些父母家事。两个人居然很投机,年纪又相若,即使江冷昕个性上有些害羞,也不禁被若亭的亲切热情所感染,很快就熟络起来。
若亭笑着说,“这几天我陪江兄好好熟悉熟悉环境,过了八月节咱们就一起读书。明日是正日子,家母安排了家宴,你也尝尝我们苏州的饮馔,再后日,家姐要过来,她已经有孕在身,我年底便可作舅父了。然后,我再陪你到苏州各处逛几天,见几个朋友,你看好不好?”
江冷昕也笑了,“梅兄安排得这么好,我自然无话可说。一切凭兄台处置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