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运十一年八月,南云城五全县,县令府邸花园。
县令夏和逸的妻子、京城夏家的二太太林氏坐在树下,半倚在椅背上,拿着杯盖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似乎她只是在喝茶而已,面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而她身旁站着的两个妈妈和几个丫鬟就不一样了,全都狠狠盯着空地上被押着的女人。
这个女人双臂被扭在身后,嘴里还被塞了一团手帕。仔细看去,发现她梳着妇人发式,虽然钗环有些松斜却没有大乱,脸面脖颈上也没有伤痕,衣服也不乱,显然她只是被制住,并没有被鞭打折磨。
夏初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双黑眼珠乌溜溜的打量着周围的人,大眼睛里满是兴奋和幸灾乐祸。只可惜,似乎没人愿意马上打破沉闷为她娱乐一番。
唉,夏初华用手托住下巴,真是无趣,这情形已经持续大半天了,她的母亲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她的贴身大丫鬟清风看见大小姐的动作,凑过去低声问:“大小姐,是不是烦了?要不咱们去另一头玩吧?”
夏初华摇摇头,装小孩子,尤其是装小孩子玩闹可不是好玩的事情,还不如留在这里,不管等多长时间,总是有八卦可以看的。重生到这个没有丝毫灵气的世界三年,八卦可是她不多的兴趣之一了。
站在林氏左边的妈妈,也是林氏的奶娘张妈妈瞧了瞧天色,又瞅了一眼被制住女人额头沁出的汗珠,冷哼一声:“李氏,你认不认罪?”
守候在李氏身后的丫鬟立刻扯下她口中的手帕,这边李氏马上就喊道:“太太,婢妾真没害您啊,真没...唔...”话还没说完,刚才为她拿掉帕子的丫鬟又一把把帕子塞到了她嘴里。李氏急得直摇头,却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林氏的另一个妈妈齐妈妈轻笑:“三姨娘还没学乖啊,这半天的帕子算是白堵了。”
“哼,不知死活。你的丫头都招了,你还死不认账!”张妈妈蔑视的看着李氏,阴冷的目光还扫了扫跪在李氏旁边的丫鬟和婆子。两人齐齐哆嗦了一下,赶紧低头不敢再抬。李氏狠狠的瞪着两人,恨不得撕烂了她们,无奈的是此时的她别说动了,就是一句话都说不了。
林仙音坐在林氏另一边的椅子上,神色莫名。她用帕子轻轻擦了擦衣服,这才微微侧了侧身子,对林氏说道:“大姐,单凭两个丫鬟婆子的一面之词就认定李氏谋害大少爷和您肚子里的嫡子,是不是太轻率了些?”
张妈妈轻笑一声:“二小姐,您自己都说了是‘两个’,又怎么是‘一面’之词呐?”转而笑容一敛:“就算是冤枉了她又如何?不过是个贱妾罢了!”
听了这话,李氏的身体一震,头也不禁朝园子门的方向偏了偏。林仙音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在等二老爷,也就是这个家的当家人夏和逸夏县令回来救她。
今天是沐休日,夏大人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同事相邀饮酒去了。
林仙音也在盼着,在林氏刚拿住李氏的时候,她就偷偷的派自己的丫鬟给夏和逸送了信去,可是都这会了,怎么还不见人回来?
幸好林氏并不着急发落李氏,反而这么慢悠悠的等着李氏自己认罪,除了让她在园子里跪着,别说鞭打,连掌嘴都没有。如果不是这样而是直接处置了李氏,那就算夏和逸此刻赶到家恐怕连尸首都见不到了。
林仙音小心的打量林氏,心中越发看不透自己的这个嫡姐,想到姨娘私下对自己的嘱咐,她又开口道:“大姐,二姨娘让妹妹来侍奉大姐安胎,可不愿有什么事害到了胎儿。大姐你可别太生气,为个旁人可不值当。”
林氏浅笑:“我没有‘太’生气。妹妹放心,我不急。”
林仙音低头,大姐怎么说这话,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偷偷通风报信了?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个害怕,大姐把府里管得很严,要是她真知道了...
此时,门口处一道声音传来:“老爷回来了!”
夏和逸对着喊话的小丫鬟哼了一声,也顾不上斥责些什么,快步的走进去,一眼就看到园中的情况。
李氏见救星来到,又挣扎起来,冲着夏和逸“呜呜”的摇头,发钗都快摇掉了,眼睛中还滴下泪来,似乎在说着自己冤枉,那模样十分的可怜,看得夏和逸也是心疼了十分。
林仙音眼前一亮,捏了捏帕子却是不敢说什么,只是站起来福了一福:“姐夫。”
初华也爬起来,不过她是站在椅子上:“见过父亲。”
夏和逸冲她俩点点头,转而冲林氏喝道:“你这是干什么?李氏还有着身孕啊!”
林氏看着他,她的丈夫长相只能算是中上,可是也许是圣贤书读得多了,自有一股儒雅之气。而这股儒雅之气与他的面相结合得恰到好处,既显稳重,又不呆板;既显俊美,又不突兀。再加上他身材修长,衣袂飘飘,还真是不愧他“京城四大美男子”的称号。
可惜了,林氏心中冷笑,谁又知道眼前这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男人骨子里竟是个好色贪财自大胆小又有些糊涂的人呢?
“老爷回来了?妾身刚被这贱|人害得动了胎气,倒是没能迎接老爷。”林氏放下茶碗,淡淡说道。
夏和逸见林氏连起身都没有,脸皮不由动了动,可是林氏都“动了胎气”,他也不好多言,只能转身对押着李氏的二人喝道:“你们都聋了不成?还不把三姨娘放开!”
两人看了一眼林氏,在林氏微微点头之后才松开了手。三姨娘李氏急忙跪爬到夏和逸身边,死死抱住他的腿连哭带叫:“老爷!老爷!救救婢妾!救救婢妾的孩子,太太要打死婢妾跟孩子啊!呜呜...”
夏初华站在椅子上拍着手叫道:“父亲,她好脏!她把臭臭都抹到父亲身上了!”
她不过是凑个热闹,所以也没有像别的小孩子一般奔向自己的父亲,因为她知道,父亲并不怎么喜欢她。确切的说,父亲不怎么喜欢她们母子三个,将来,或许还是不喜欢她们母子四个。
夏和逸不理她,铁青着脸问林氏:“你给我个解释!”
张妈妈叫道:“老爷你要我们太太解释什么?这个贱蹄子竟然敢谋害大少爷和太太肚子里的孩子!他们可是老爷您的嫡子啊!她怎么就敢?”
“你这老奴!”夏和逸斥道:“我在问太太,你这老奴才插什么嘴?夫人,这就是你的规矩?”
林氏说道:“奶娘不过心疼我罢了,也是被李氏气急了。”顿了顿,林氏又说道:“人证物证俱在,我还能冤枉了李氏不成?老爷不信可看看从李氏屋中搜出的药,也可以问问她的贴身丫鬟和那个粗使婆子。”
夏和逸看了看托盘中的药粉,又看向两个下人,那二人只知磕头求饶:“老爷太太饶命!老爷太太饶命!奴婢都是被三姨娘逼的啊!老爷太太饶命啊!”
李氏也哭道:“老爷!她们是诬陷我啊!她们是栽赃陷害啊!老爷!您是知道我的,婢妾自小就伺候在老太太身边,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老太太把婢妾给了老爷以后也从来没犯过错,婢妾爱老爷还来不及,怎么会害老爷的孩子啊!”
夏和逸看看李氏,又看看那两个只知道磕头的丫鬟婆子,犹豫了半晌,对林氏说道:“夫人,也可能她真的是被人陷害了。”
林氏冷笑:“哦,那老爷觉得是谁陷害她了?是我?还是余姨娘?”
一旁二姨娘余氏低着头没有说话,因为同样身怀有孕,所以得了太太恩典,也有一把椅子上坐。
夏和逸打心底里就没有怀疑林氏,说不清是不敢怀疑还是信得过林氏的品格。可是余姨娘?她是打自己小时候就伺候自己的大丫鬟,老实木讷,说是她栽赃陷害,他自己也是不信的。可自己只有这一妻两妾,不是她们,那还会有谁呢?
此时齐妈妈开口道:“老爷不必多虑,人证物证俱在,她狡赖不得!”
夏和逸瞪齐妈妈一眼,只能无奈的问道:“夫人打算如何处置?”
林氏答道:“杖毙。”
李氏大哭:“老爷救命啊!婢妾真是冤枉的啊!婢妾还怀着老爷的骨肉啊!...”
夏和逸深深吸了口气,:“混账!她肚里还有夏家的子嗣,你怎可如此?!”
初华听到父亲竟然当着众多下人的面骂自己的母亲,心中很不舒服。她冷冷看他一眼,心中道,就凭这一句“混账”,李氏就非死不可!否则林氏以后还有什么颜面管制这些个下人?
张妈妈则在一旁嘀咕:“不过妾出,有甚要紧的?”
林仙音就在张妈妈旁边,把张妈妈的话一字不漏的听到耳中,心中大恨,她不就是个庶出么?所以从小就要和亲娘伏低做小,现在还要“侍奉”嫡姐安胎。
林仙音垂着头,目光偷偷在林氏的肚子上转了一圈,哼...刚欲佯劝两句,不料林氏先开了口:
“自然不能杖毙老爷的孩子,所以——就等她生产了再杖毙罢。”
夏和逸气得面红耳赤,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林氏,嘴巴张了张便听到丫鬟的惊叫:“三姨娘流血了!”
此时李氏已经吓得晕了过去,沾满鲜血的双手仍死死拉着夏和逸衣服的下摆,夏和逸吭吭哧哧得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林氏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还不把三姨娘抬回去,清溪,去请大夫。”
呆呆的看着几个丫鬟婆子把李氏抬走,夏和逸一时无比痛恨林氏这不紧不慢的声调。似乎从成亲以来,林氏就只有这一种声调,没有高兴、没有紧张,没有温情、没有恼恨,他觉得林氏就没有爱过他,也不怕他,更不在意他,反而是自己经常在她面前失态,甚至有时候有点怕她。
想到之前种种在林氏面前丢脸的丑态,夏和逸不禁又瞪了林氏一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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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院子里,夏和逸焦急得在院子来回踱步,时不时狠狠瞪向守在门口的张妈妈等人。张妈妈丝毫不在意,老爷也就这点本事了吧?
约莫半个时辰后,大夫走了出来。夏和逸急忙上前问道:“大夫,她怎么样?”
大夫摇摇头:“对不住夏大人,小人无能,尊如夫人没事,孩子没保住。”
夏和逸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好对大夫如何,只能冲向张妈妈:“太太呢?她干得好事,这会儿不敢露头了吗?”
张妈妈先上前对大夫行礼:“有劳王大夫了。”然后吩咐身后的丫鬟:“带王大夫去取诊金,再送送王大夫。”
王大夫行走于官宦府邸,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炼成,见状急忙拱了拱手就跟着丫鬟退了出去。
此时张妈妈才转身面对夏和逸说道:“老爷喜怒,太太是有身子的人,怎能让这不祥之事冲撞?说起来,这三姨娘真是罪该万死,居然连老爷的骨血都保不住!”
夏和逸怒道:“这还不是你家太太干得好事!”
张妈妈叫冤:“老爷这是什么话,太太既没打她也没骂她,怎能赖在太太头上?三姨娘自个儿身子弱,做了错事想必又心虚,这事可跟太太一点关系都没有。”
叹口气,张妈妈接着说:“老爷,三姨娘犯下大错在先,没保住老爷骨血在后,如此大罪之人不能再留。老奴这就执行太太的命令,杖毙这个罪婢。”
夏和逸瞠目:“她刚小产...”
张妈妈摇头:“早晚有这么一遭,孩子反正是没了,就让三姨娘下去跟孩子作伴吧,免得孤单。来人,把三姨娘抬出来。红景,去通知各院,让所有丫鬟婆子都来送送三姨娘!”
小厮夏顺眼见不对,一把拉住气得发抖的夏和逸,低声劝道:“算了,老爷,三姨娘是罪有应得,为她跟太太置气不值当!太太这还怀着孩子呢!要是不依了太太,三姨娘谋害嫡子的事情闹大了传到林家...怎么也免不了一死,何苦再多生事端。”
夏和逸被小厮死死拉住,心知依林氏说一不二的脾气李氏是断断活不了了,就算是现在阻止了,那势必就要闹到岳家知道,到时别说李氏还是活不了,他也讨不了好。
夏和逸想了又想,最终只能是忍了又忍,甩开一切人等,一个人气咻咻的走了。
张妈妈得意一笑,回身催促了众人:“还不利索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