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恩央走过去敲响了那扇木门,没过多久,门便“吱呀呀“的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年,偏瘦,穿着一袭绣着白云纹的浅紫色长袍,剑眉提而入鬓,明眸朗如日月,风姿特秀。他看见恩央,疑惑的开口:“姑娘是?”
“恩央,是来写书的。”
少年下意识的看了看她浅灰色的双眸,问她:“写书?写什么书?”
“写一本关于你的书,”恩央淡淡的回答:“找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她说的云淡风轻,可那少年却像是遇见了鬼一般,脸色巨变的退回院内,“砰”的一声将门关上,恩央甚至听见了他上闩的声音。她摇摇头,心中不禁苦笑,本是一番好意,没想他竟害怕如此。
看着面前紧闭的木门,恩央心中颇为无奈,转身看了看周围,发现背后恰巧是个客栈,就微提着裙角走了进去,那客栈老板此时正在柜台前嘿嘿笑着算账,见进来个白衣姑娘,本来想随便招呼个伙计去了,却瞧见了恩央浅灰色的眸子,心中一喜,立马巴结的迎了上去:“姑娘,欢迎欢迎,是要打尖啊还是要住店啊?”
早就习惯了一般人的刻意讨好,恩央没有反感却也不喜欢,她没有看老板,只是望了望外面,又盯了一眼客栈楼上,说:“在四楼替我开个房间,要临街的,我闲来无事想看看街景。”老板答应着“好咧”就领着恩央朝楼上走,一边走还一边夸着自己的店,恩央只是顺便听着,心中觉得好笑,有些人想尽办法要她写书,她只是不做,可偏偏那有些人,她都送上门去了,仍是要将她拒之门外。
一世聪明,一世糊涂,一世明白,一世混沌。有时恩央也想不透。
老板领着恩央进了屋子,说有事尽管吩咐,便退下了。恩央走到窗口,打开窗子探身看了看,果然不错,四楼这里视野开阔,近一点能看见楼下街景,远一点的能越过高低平房小院,遥遥看见城外枫叶红满的慧山。
恩央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从包中拿出茶具准备泡茶来喝。
颜崇本来以为那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家门口的白衣女子已经离开,可等他下午坐在院中准备看书时,无意中抬起了头,竟瞧见她正坐在对面客栈四楼,靠着窗沿喝着茶,看见他在看她,甚至还举起茶杯对着他微微一颔首。
简直不可理喻!
颜崇愤怒的盯着恩央,最后白了她一眼,一个拂袖,就收拾了书走进屋内。恩央看着杯中的茶水,徐徐冒着热气,似有似无,风一吹,茶就凉。
她本可一走了之,却怕她一走,他就凉。
恩央每天都坐在窗边,有时会练会字,但更多的时候是倚着窗户看着外面风景,看那些各自忙忙碌碌匆匆走过的人群,看天边一划而过的飞鸟,看远处鲜红似火的慧山。时间走的极为缓慢,恩央甚至会觉得时间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曾经有过停顿,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偶尔,她会感觉到一道目光,便望向对面的小院,总是会看到少年死死的盯着她,她并不吝啬,一直都会向他轻轻一点头。最开始的那天,少年一直没有从屋里出来,可那毕竟不是办法,之后的几天,他一出现在院子里便会首先狠狠的瞪恩央一眼,恩央自然是不介意,总是点头回应着他。再后来,似乎两人都是习惯了,恩央坐在窗边喝茶练字,少年坐在小院中用功读书,两人各自干着各自的事,只是偶尔有眼神的交错,然后一错而过。
直到有一天,恩央注意到,少年看她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厌恶愤恨变成了现在的诡异复杂,有不安,有恐惧,还有躁动。
她知道,这茶,算是喝到一半了。她低头看了看少年院子中的那颗枫树,枫叶如火,就如远处的慧山一般,那是世人血的颜色。清风若过,满树红叶摇曳,可带走了什么,又送来了什么?
她走进屋内,从红木盒子中将那笔身漆黑的毛笔取出,放在手中看了又看,也许是感觉到了主人的内心,漆黑的笔身开始流动起来,就像是漆黑的墨汁将毛笔层层包裹。恩央用手使劲一捏,那诡异的流动也停了下来,她将毛笔又放回红木盒子里,脸上一直没有表情,不知道是喜是悲,又或许,本就真的没有悲喜。
她游走人世,还是不该陷的太深才对。浅尝辄止,才能不怨不悲,滚滚红尘,从来都不属于她。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二十来日,终于算是走到了尽头。恩央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颜崇神情严肃的整了整衣衫,一脸决绝的走出家门,并没有再看她一眼。她从窗口轻身一跃,悄无声息的落在街上,跟在了颜崇后面。
颜崇出了家门,就一直向前走着,他似乎有些紧张,以至于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恩央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见他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她便抬头一看,正是澄城府衙。她叹了口气,这呆子想了这么多日,最后想到的便是这个法子么。
在县衙门口踌躇了一会,颜崇一咬牙走上前去,门口站岗的衙役拦住了他,喝道:“什么人,府衙重地岂能乱闯!”转眼一看清楚来人,随即吃惊道:“颜秀才,怎么是你。”
听见“颜秀才”三个字后,颜崇全身一震面如死灰,有气无力的对着衙役说:“我…杀人了。”
“哎…”这回,恩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澄城治安向来良好,小案不多,大案更是几乎没有,颜崇这一忽然的自首让府衙内炸开了锅,杀了人本就已经不得了了,更何况所谓的凶手还是城里出了名的秀才,全城的人都盼着他来年高中衣锦还乡,可如今他却自称杀了人。县令始终是不愿相信,他向来欣赏这个斯文尔雅的书生,知道他绝不是会杀人的人,可偏偏颜崇将杀人经过一五一十详详细细的交代了个遍,若真是没有杀人,又如何能知道这么的清楚。
似乎是板上钉钉了,县令无奈,问他尸体现在何处。颜崇回答说他将尸体埋在了自家院中。县令一扬手,招呼左右衙役随颜崇去他家中,将尸体挖出。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衙门,恩央坐在衙门屋顶上看着他们离开,颜崇走在一群人的中间,他这时才回头望了望她,眼神里没有怨恨,有的只是释然。恩央摇了摇头,若是真那么简单,她这二十几日又何必呆在这里。当下从屋顶上跃了下来,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来到了颜崇的家门口。
七八个衙役在院子里挽起袖子不停的挖,那本是平整的土地现下已是坑坑洼洼千疮百孔,可他们一直忙到了傍晚,掘地三尺也没有找见什么尸体。衙役对着颜崇说:“颜秀才,其实刚一过来我就想说,你院子的土地根本就没有近期挖过的迹象,你说你杀了人该不睡读书读累了,产生的幻觉吧。”
颜崇脸色发白,看着院子一言不发,衙役们见他失魂的样子,互相只有自认着倒霉,好在颜崇平时为人不错,他们也不打算和他再去计较,嘱咐了他几句便悻悻的去了。门外看热闹的人见没什么可看的,也就各自散了。一瞬间,原本挤满了人的小院,只剩下了院子里的颜崇,和院子外的恩央,以及满院的狼藉。
仿佛真是那般,人一走,茶就凉。
白衣闪动,恩央提着裙子,微微踮脚,小心的绕过随处的坑洼,来到颜崇身边,后者仍是看着地面发呆。恩央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那颗枫树,不管如何天翻地覆,它依旧是稳稳的站在那里,叶红似血,好像有燃烧不完的激情与冲动。
恩央对颜崇说:“你的麻烦,可不是一般人能解决的。”
颜崇抬起了头,脸色已不是那么的惨白了,他问恩央:“姑娘到底想要怎样?”
抬起手,恩央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指着狼藉不堪的小院说了声:“平。”只见一束流光从她指间流出,瞬间便铺满了整个小院,也仅仅是一刻,下一刻那满地光华便已散去,留下的是平平整整的小院,哪里还看的出下午衙役挖动的迹象。她这才轻声对颜崇说:“我只是想写一本书而已。”
颜崇踌躇了一下,开口问她:“这个术法可是很多人都会的?”
恩央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低下了头,颜崇紧紧的咬着嘴唇,好久都没有说话,天色渐渐的晚了,有些人家亮起了灯火,颜崇变得有些焦躁不安起来。
“我杀了一个人,”他终于开口说道:“那人…那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他猛的盯向了恩央,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紧张。
恩央没有被他忽然的举动吓着,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下文。
“可我真不是有意要杀他的,他来偷东西,我…我就…”又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又或者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颜崇抱着头慢慢的蹲了下来,口中呢喃似的说着:“我每晚都会梦见他,血淋淋的站在我面前,向我索命,我想挣扎,可身体却动不了,我想呼喊,嘴也张不开,我…我…。”
他做了个深呼吸,接着说:“我想告诉他,我真不是故意杀他的,我可以去给他烧纸钱,做其他的也可以,我会去再去自首,偿还我的罪孽,只求…只求不要再缠着我了。”
恩央看着他,依旧是没有任何的表情,清冷开口说:“我不管你是否是故意杀了他,但是你若不把事情全部告诉我,我是帮不了你任何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接着说:“有些事情,并不能主观的去说谁对谁错,有时候并没有谁错了,可结果偏偏就是错了。所以…”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浅灰色的双眸在渐黑的天色下变得深沉起来:“你现在不比如此自责。”
颜崇重新站了起来,深深的吐了一口气,整理齐了衣衫,歉然的对着恩央一拱手,说:“姑娘,方才在下失礼了。”此时的他,已恢复了淡定从容,迎风而立,依旧是款款少年。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然全黑了,轻轻叹了口气,开口幽幽讲道:“大约一个月前,我读书读乏了,便去了慧山,想看看枫叶散散心,回来的路上天色渐晚,我便抄了个近道,谁知却看见那小路上落着个白色物件,我好奇走进一看,竟是块巴掌大的白玉,那玉通体雪白,没有一丝的杂质,周围的纹饰凤翔龙腾栩栩如生,一看便是值不少钱的上好宝玉。”
也许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尴尬,颜崇心虚的看了恩央一样,继续说:“哎,本是君子不拾路遗,可我那时却偏偏让鬼迷了心窍,竟将那玉带回了家中,可回到了家我又开始不安,藏在哪都不放心,最后就趁着月色,将那玉埋于院中枫树下面。本以为这样便可安心,谁知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正睡着觉,被院子里一阵声音吵醒。起来一看,只隐隐约约的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蹲在那枫树下面,我心中一急,猜想着怕是昨晚埋玉被人看见了,这么想着就顺手拿起了手边的一根棍子,想也没想就冲到院子了给了那人一下,估计是我出现的突然,那人没反应过来,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说到这里时,他停了停,似乎是在检讨自己的一时鲁莽,竟害了一条人命。恩央看见了天上隐约的月色,催促着他:“你若再不说完,噩梦一来,我在这怕是要打草惊蛇的。”
颜崇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说了声抱歉,才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当时我也不知道他竟死了,只是瞧见他躺在那一动也不动,就上前去查看,一靠近才看清楚了那人的脸,惨白恐怖的很,就又是熟悉的很,那分明…分明就是我的脸啊!我吓了个不轻,安慰自己说不过是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可毕竟是杀了人啊,我一时慌了神,心中却有个声音不停地说埋了他,快埋了他。”
他下意识的看了眼院中的枫树,此时夜色已起,白日里殷红似火的枫叶,此时看上去更像是漆黑似墨。“我慌慌张张的将他埋了,第二日在家中忐忑不安,却并没有听到说有人失踪,我一连等了好几日,却没有丝毫的风吹草动,本以为逃过了一劫,偏偏又天天开始做着噩梦,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姑娘便就来了。”
颜崇对着恩央一个欠身赔礼:“那日在下失礼了,还望姑娘勿怪。”
恩央不介意的摇摇头,语气虽还是清冷无波,但却多了份严肃,她说:“那可并不是梦,他今夜也快出来了,只是现在要我准备已是来不及,你便装作与以前一样,不要让他看出端倪,其他的我明日再与你解释。”
她说完便举步要走,却被颜崇唤住:“姑娘,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来。
看到他的神色,恩央明白他的担心,宽慰道:“无妨,他虽想害你,但现在并不会杀了你,至于你,确也该为你的行为付出一些代价。”
颜崇点头,回应道:“姑娘说的是。”
恩央没有再多说,轻身一跃,又在空中几个踏步,便直接从院子进到了对面自己的房间里。颜崇看着夜色下翩然而去的白色身影,只觉得轻灵洒脱,纤巧秀美,是这黑色幕天下唯一眷顾他的曙光。
也许,她真的是是他的曙光。
颜崇转过身走进屋内,他现在要做的,只能是等待他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