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明月之前的态度,还有那么三分戒慎的话,那么现如今,她的行为就几乎是带着一种决绝的不加掩饰了。
卢氏又来了准提庵,和上次所不同的是,这次她并不是独身前来,而是浩浩荡荡带了一批和她平日里就交好的夫人小姐。莺莺燕燕,叽叽喳喳,准提庵前,少了几分平日的冷清,多了几分热热闹闹。
和卢氏交好的自然也是世族贵女,若是换了平常,以她们这样的阵势去哪里,所到之处不是恭恭敬敬?
在这阴沉的秋日里,即将入冬的准提庵也因为这群女子们而平添上了三分艳色。
可是偏偏,想要去见顾明珠的一行人,被明月拦在了准提庵破旧的庙堂之外。
明月的面色微冷,身上素淡的僧袍在北风里猎猎作响,虽是低眉顺眼,可话语却寸步不让:“顾小姐此行,毕竟是来守孝的,依着她自己的意思,也实在是不方便见外客的。何况夫人小姐们打扮的如此艳丽,只怕落在守孝的顾小姐眼里,难免触景伤情,王夫人,您还请留步吧。”
“哦?”卢氏闻言有些讶异的扬了扬眉毛,她没管明月其他的托词,只紧紧抓住了她言语之中的一句话,“顾二小姐自己也不愿见客?”
闻言,旁边就有知道王家顾家联姻之事的夫人帮腔说道:“王夫人怎么能算客呢?就算是不见外客,这也太过了些吧?”
话音未落,偏偏她以为会因为她的话而笑吟吟的卢氏,却已经冷冷的扫了一眼过来,后面的话,就哽在了她的喉咙里。
这位夫人怎么也没想到,对于她的帮腔,卢氏居然一点也没有赞许,反而看她的态度,倒是相当不悦的。
哪里说错了么?
想讨好卢氏的这位夫人立时闭了嘴,自己到一边去想这个“为什么”了,面前明月点了点头:“对,这的确是顾小姐自己的意思。夫人,您还是请回吧。”
卢氏盯了她两眼,微微眯起了眼眸。
明月被她眼中的锐色所慑,竟是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明明是有些害怕,却偏偏依旧站在她面前,一步都不肯退让。
卢氏“哼”笑了一声,用极轻极低的声音说道:“恐怕是……被你逼着抄经念佛,一步都走不出来才是真的吧?”
这句话,只有她和站在她面前的明月两人听见,明月闻言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始终紧盯着她的卢氏,在明月的眼中看见了掩饰的很好惊骇。
卢氏微不可见的扬了扬唇,再和她对峙片刻,这才颓然叹了一口气,转身对着一众女眷说道:“算了,既然是顾二姐儿的一片孝心,咱们也不好强行违了她的意思,”倒是又一次给了大笔的香油钱,得到了一旁边夫人们的一片感慨,只说卢氏如此关心故人之女,“来来,咱们拜祭完,就先回返吧。”
热热闹闹的上香参拜,而她们原本前来的目的,要见顾明珠的执着,被引开了话题之后,渐渐被人抛之脑后。
卢氏就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一切都是围着她转的,她既然换了心思,自然有知机的从顺如流。
透过门缝,钱妈妈眼带焦灼的瞧着外头的一番吵闹。
顾明珠只是静静坐在桌前,悬着腕,仔仔细细的在绢帕上小心描绘。
她正在打一副观音像的底稿,若是仔细看,甚至可以感觉到观音拈花一笑之间的慈悲之感。每一笔,都像是有一种圆融顺滑的弧度,她下笔的瞬间,就好像自己处在自己的世界里,而门外的一切,都不能将她从那世界里拉出分毫。钱妈妈的紧张,也丝毫都没有影响到她。
她只是一心一意的专注在这观音像上,每一画都灌注了全部的心血----偏偏,正是这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执着,让钱妈妈的心,越发的焦灼起来。
瞧着卢氏和明月对峙,钱妈妈也是咬紧了牙,看着好像是恨不得自己冲上去将那老尼姑痛骂一顿的感觉,她甚至小声的念叨着什么-----而待得卢氏最后悻悻转身离去,钱妈妈这才颓然倒在了门槛前。
外头的喧嚣渐渐平静下去,钱妈妈摸了一把脸,上头已经有了淡淡的湿痕。
她心里难过,却不能呜咽出声:卢氏走了,难道小姐真的要过这样的日子好几年?
这个时候,顾明珠停下了笔,她瞧着绢帕上的观音像满意的笑了笑,这才开口说道:“钱妈妈,王夫人离开了?”
钱妈妈豁然回头过来,几乎是要恨铁不成钢的想要来摇晃她-----门口虽然有静心静思几个人把守着门户,可是小姐这趟来,带的人也不少啊!就那几个小尼姑,真能看得住她们?
王氏夫人分明是答应了的,她说好会为小姐出头的,为什么小姐却竟然能好像老僧入定那样,就在这庵中坐着不动!大好的机会,何必在这庵中受苦?小姐只要站出来,将明月的逼迫在众人面前对卢氏一一述说,卢氏必定是会帮着她的啊!
这明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必定是受了人的指使,才事事都想方设法的和小姐为难,就是要守孝,有什么理由非得要在这准提庵?
她咬了咬牙,话语里显而易见的还带着不忿:“是,走了。”
顾明珠浅浅一笑,点了点头,向着钱妈妈招了招手,指了指她手上的观音,笑道:“钱妈妈,你来看看,我这图稿打的如何?有没有当年母亲的几分神似?”
钱妈妈勉强按捺了自己一颗火热的心,走到了她面前,细细看了看,半响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顾明珠瞧着她的样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她指了指自己对面的软垫:“钱妈妈,且坐。如今想来,有些事儿我不和你说说,是真的不行了。”
钱妈妈豁然回神,有些惊疑不定的看了她一眼。
别说顾明珠现在不过是七岁,就算她现在是可以出嫁的十七岁,已为人妇或者人母的二十七岁,在她眼里,却依旧还是个孩子。
毕竟,七年以前,她是亲眼看着顾明珠出世的,她还亲手在产房中抱过当时那个通红的,湿濡的小身体。那时候的情景,仿佛还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在钱妈妈眼里,顾明珠一直都只是个孩子而已,一个需要她保护和需要她点拨的孩子。
可是现在顾明珠的一番话,却老成的好像是一个孩子,忽然在你面前褪变成了大人---那种冲击,让钱妈妈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待得她有些木木的,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终于在顾明珠对面坐了下来,顾明珠这才开口说道:“钱妈妈,其实我知道你去找过王氏夫人。我也能大概猜得到,你和那位夫人说了些什么。我当时不阻止你,是因为我知道有些事儿,你不试过,是不会死心的。只是既然到了如今,你也依旧只得到失望,那么我就必须得说,有些事儿,你真的做错了。”
钱妈妈深深蹙起了眉头,她正待开口反驳些什么,顾明珠已经叹了一口气往下说了下去:“我也记得,以前母亲和王夫人的感情很好,两家常有往来。可是,自打母亲一病不起,王夫人来看过我么?对,她固然是有理由说她不方便上门,可是为什么我到了庵堂,她却能这么快的追了过来呢?在家中时,同在京都她却不方便往来,到了庵中反而方便了么?钱妈妈,你且自己想想吧,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瞧着钱妈妈的脸色渐渐软化了下来,知道她必然已经在思考,顾明珠这才缓缓的往下说:“如今家中诸事,想必都是祖母和安姨奶奶管着,父亲到底是个大男子,指望他一心管着内宅,到底是不现实的。你上一次去见了王夫人,将我所抄录的佛经等物留给她,希望她为我被虐待的事儿说话,王夫人她……应该是照做了的吧。”
钱妈妈陡然抬起头,眼中这时刚流露出几分惊喜,顾明珠却已经叹息着说了下去:“可是那又如何呢?除非父亲续弦,或许新夫人能够压得住老太太他们的气焰,可是现如今,到底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就算是外头人知道我在这尼姑庵中受苦,我和大姐儿所受的待遇不同,可是我究竟是在为母亲守孝祈福,不管外头人说什么,我的处境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善。损人而不利己,这只会让她们以后做事更加隐蔽,更加小心,并且……让我更加为难而已。”
自从重生之后,顾明珠就再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么长的话了。屈指一算,就算是重生以前,自打她给子彰下毒,似乎她也的确很久没有对人推心置腹过。
可是这一世是不同的。
她想要改变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运,还有很多很多人的命运,而对她来说,这就必须要集结她身边的每一份力量。
就算钱妈妈做错了事儿,走错了路,违背了她的意思,给她添了麻烦而不是帮了她一把,如果还能改变,她依旧希望,钱妈妈能回到和她相同的这条路上来。
没有辜负她的期待,钱妈妈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顾明珠瞧着她神色变幻,最后只叹息着说了这么一句话:“钱妈妈,你知道吗?谁都靠不住的。咱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过了良久,钱妈妈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是陡然之间老了几岁,弯腰弓背,深深伏在地上,对她重重一拜,直到这时,钱妈妈才将她和曾经的君氏一样,视作真正的主人,而不是她那个七岁的小主子:“老奴知错。小姐您,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