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怎么有触景生情这四个字呢,人有时候真见不得旧事见不得旧人。
这一日白天见了卢氏,晚上上了床,顾明珠竟是发了一夜噩梦。
她身不由己,回到了她接到传信,匆匆赶往酒栈楼头的那一日。
给她传信说知道内情的男子坐在阴影里,头脸都遮蔽在厚厚的帏帽之下,只依稀看的出身形挺拔,便是坐着也是龙姿凤表,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种强大的自信。
顾明珠甩了子彰给她配的从人,匆匆一路赶到酒栈,岂料见面的却是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家伙。她自然不敢尽信其言,于是谨慎的出声问他:“你说你知道我父亲冤案的内情?”
男人放在桌上的手干燥而稳定,他的十指白皙,根根修长。
看着这手应该是极为年轻的男子,偏偏那把嗓子却嘶哑的好像磨砂:“我知道。”
“你凭什么保证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假的,你没耳朵能听?没脑子能分辨?没眼睛能看?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个没脑子的蠢妇,没眼睛的瞎子,没耳朵的聋子?”男人说话竟然没有丝毫的客气,他阴阴冷笑,然后问她了一个问题,“被易子彰救了,你这些日子,过的很开心吧?”
那声音嘶哑聂聂,仿佛是毒蛇在空气里的嘶鸣。
而顾明珠在这一刻,瞬间有了某些不好的预感。
明明是正午,她的脸色却陡然煞白,嘴唇发抖,原本已经话到唇边的疑问,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男人不依不饶,接下去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在往她心头最痛的地方戳,而每一句话,都能戳的看见里头的血肉:“那么,你也不知道,易子彰在一年以前,向你父亲顾熙提过亲的事儿了?”
“他向爹爹提过亲?”顾明珠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脸上渐渐浮上了不可置信的神色,“这怎么可能……他是寒门出身,爹爹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士庶不通婚,子彰他怎么会这么做呢。”
男人似乎觉得她的话很有意思,在帷幕之下嗤嗤一笑:“对啊,你爹自然不可能同意了。他怎么会同意?所以他所送的聘礼,在你家正门口,被扫地出门。哦,对了,易子彰他,还被你爹当场劈头盖脸的痛骂一顿,啧啧,场面可真是好看呢……”
“所以呢?”顾明珠只觉得浑身如堕冰窖,偏偏她的舌头却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还是在竭尽全力的反驳着,“所以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子彰来我家提过亲?还被我爹爹拒绝了?所以我如今依附于他,就是违背我爹的意思?如果是为了这个,呵,那我还真的要怀疑,你是不是也曾经中意过我,瞧着我如今嫁了别人,心里妒忌呢……这样的挑拨,有什么意义么?”
男人似乎也为她的强硬所慑,在帷幕之下有些诧异的抬了抬眼帘,然后他哈哈一笑,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小姑娘啊。”
“好吧,”他顿了顿,面上似乎是泛起了一丝隐隐的笑意,“既然如此,我就做做好事,再问你几个问题。你觉得,你真的有美丽到那种程度,让一个与你素未谋面,甚至心如铁石的男子,为了你如此忍受屈辱的上你顾家门楣去提亲?甚至,被你爹将媒人丢出房中,将聘礼扔在门外,也丝毫不以为忤?更何况,自打你十岁那年入了家庙,如果我未曾记错,你顾家二小姐,就从来没有出过家门半步吧?就算你真的貌若天仙,但凡见过的男子都对你恋恋不舍,亦或情有独钟,只是,他君子彰出身寒门,又如何见过你呢?不不不,别告诉我,有这么多的疑问,你还觉得他是爱你的容颜如花……”
顾明珠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颤抖,她入易家虽不过月余,可子彰对她的好……她却从来没有怀疑过。
这是一种贵族千金,与生俱来的骄傲。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子彰对她的感情,不是出自于真心。
然而这个男人所问的这些疑点,她真的从来也没有想过么?那种她以为是真挚的爱情,究竟从何而来,从何而起,又因何而生。
如何一切的一切,都并非如自己所想,那么是不是,这份感情,从始至终就全都错了!自己刚刚被子彰温暖了一点点的心,在家破人亡之后才升起的一点希望,全都是因为谎言!
子彰,子彰,你千万不要骗我!否则……你究竟让我情何以堪?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难道,你知道所有的答案么?”
男人似乎轻轻的笑了,然后他对她说了两个字:“门第。”
对上她似乎依旧懵然不解的眼眸,他不耐烦的补充说明了一下:“你知道寒门子弟,如何能够迅速的跨过寒门和世族的鸿沟么?很简单,两个字……”
那让她如堕冰窖的两个字,她或许早就已经知道答案的两个字,轻轻从他的嘴唇里飘了出来:“联姻。”
他看着她的脸颊刷白,知道她已经明白了过来,于是笑吟吟的说道:“没错,就是联姻,最快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和绝户了的,可是还有唯一的女性继承人在世的家族联姻,上品世族里,如今有哪家,比你们顾家更合适呢?有谁,比你顾小姐更适合作为联姻对象呢?顾二小姐,你……”他微微凑近了一些,帷幕之下的眼眸里似乎闪着诱惑到了极点的,属于魔鬼一样的光芒,“还不懂么?”
顾明珠甚至不记得她是如何从那家敝旧的酒馆里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
与她一起走出来的,她身上多了的,是一个装满了毒药的小瓶子。
这就是之后欲爱不能,欲恨未休的一年的开端。
也是……她如何能亲手置那男子与死地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