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云诚神态从容、举止潇洒的走进,云苏心中骤然蓄满了欣慰,以至于眼角都泛起了一丝湿气。
很多年的牵挂,无数次的隐忍,许多无法消弭的幽怨,刹那间烟消云散。
看见他,仿佛能看见云氏一族的将来,那样的朝气蓬勃,那样的饱含生命气息。
顺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罗帕,很自然的帮他拭去额角的细汗,云诚微愕,随即释然。
还特意将额头往前送了送,灿然笑道:“多谢姐姐。”
夜琛则在一旁微笑道:“逊儿好俊的功夫!”
云诚闻言,有些孩子气的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回话道:“姐夫过奖了,师父总说我是他人生最大的败笔……”
夜琛眸中划过一丝波澜,“逊儿的师父是?”
“师父他老人家说过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因此并未跟我提过他此前的名号,我便也没敢多问。”
江安琦拊掌而笑道:“我打小也见过不少大内高手,看小舅的身手却比他们要高明上许多,想来是遇见了不出世的高人,实乃少有的奇遇也!”
夜琛轻轻点头表示赞同,随即道:“公主府里一时三刻还不太平,还要烦劳逊儿你护送你两位姐姐回府了。”
江安琦也赞同道:“此时正是多事之秋,府里不甚安稳,还要劳烦小舅护着你姐姐们回娘家住些日子。待府里清净了,我再去接你长姐回来。”
云诚生平第一次被委以如此重任,因而用力的点头道:“二位姐夫放心,逊儿一定保护姐姐们周全。”
夜琛轻舒一口气,看样子这小子比他爹靠谱多了,至少他不会在半路上丢下云苏去看别人。
云苏却皱眉道:“阿琛,你已一整夜不曾休息了!”
夜琛一愣,江安琦已笑道:“表弟和小姨新婚燕尔却因我们府里的事情给搅闹了,真是罪过罪过,依我看,既然已经擒住了那个妖女,剩下的定然只是些小喽啰,就交给我吧。”
夜琛眉头微皱,沉思片刻才道:“青衣卫会将那第一妖押到密牢之中,公主府中的余孽已清,表哥此刻只需安定人心即可,太后和皇兄,会给皇姑一个交代的。”
江安琦轻叹一口气,“上一辈人的恩怨,其实我不太懂,只是记事起,父亲对母亲总是很疏离,我总以为是因为母亲的身份之故,却未料还有那样一层恩怨……罢了,这一遭那第一妖也算报仇了,父亲若是再也醒不来,怕也是随了自己的心愿吧。”
江安琦虽然有些伤情,却并未伤心,神态之间还算淡然。
夜琛在他的肩上轻轻的拍了几下,他这样吟风弄月惯了的翩翩世家子一夜之间经了这么多事,的确会有许多喟叹。
云苏却可以清晰感觉到大姐夫父子之间的淡漠,深感世家之中情谊难道,因而转身吩咐云诚道:“罢了,逊儿,你送长姐回府吧。我随阿琛回成亲王府,替我跟良夫人说一声别叫她担心了。”
云诚点头应了,静默的看着她与夜琛跟江安琦道别,携手离去。
心,却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痛。
某些决定,却在刹那间变得义无反顾。
安全送长姐回府已是周全,那如何护姐姐你的周全?
忙了一夜一天的云霆回到府中时,迎接他的便是已在外书房静候了许久的云诚。
“逊儿?”云霆有些惊讶,“下人说你已在此等候了许久?”
“父亲!”云诚的声音有些沙哑,上前接过他的披风,等他坐稳之后便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云霆皱眉,面上已带了一丝不快。
云诚则目光坚定的迎上云霆愠怒的脸,“逊儿知道,您和族里都希望逊儿以文入仕,成为天子门生,为云氏族谱再添一笔浓墨。但逊儿还是决定替您办这桩差事,去北域,剿灭地狱门!”
“参加殿试的百名人选不日便要发榜,如何肯定你就榜上无名?“
“孩儿可以肯定自己必定榜上有名,但孩儿绝不容许犯我云家威严者在世上多活一日,那日若是逊儿在,必不叫姐姐落入那贼子手中!”
云诚的声音里少了素日的平和,却多了几分男儿血性,竟让云霆怔住。
那日的事情,自己如何不内疚?只不过是刻意不去多想罢了。
天下有哪个父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因了自己的疏忽而受到伤害?又有谁会愿意同亲生女儿形同陌路人一般?
昨日成亲王府的车驾迟迟不来,他的心中便已经有了预感,可是自己除了是苏儿的父亲,还是其余三子三女的父亲,更是云氏的家主,大衍的显国公,任何一重身份,都足以牺牲掉那脆弱而绵薄的父女之情。
在自己的儿子心中,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吧?
所以他才要代替自己去北域剿灭地狱门,甚至不惜舍弃殿试……
许久,云霆变幻不定的眸光才恢复成黝黑深沉的模样,重重的叹息一声之后,松口道:“罢了,你长大了,这一次便由着你吧。”
云诚则怀着极为凝重的神情虔诚的行了跪拜大礼,“逊儿多谢父亲。”
“你可知你选的这条路有多艰难?”云霆沉声道。
云诚身形一滞,却以更加坚定的语气凝声道:“此去无悔!”
“那么,明日便上路吧。”云霆神情未变,仿佛早已料到一般淡淡道。
云诚面色凝重却唇角微翘,“逊儿想去跟姐姐道别。”
云霆点头,“退下吧。”
入夜时分,白袍的少年缓步走入成亲王府。
多年之后,夜琛仍能忆起那少年稚嫩的面孔和坚定的目光。
“你,终于还是来了。”夜琛仰头,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眸色幽深,不见丝毫情感。
云诚毫不掩饰身上锋芒,直接开门见山道:“姐夫想必知道逊儿的来意。”
夜琛唇角微勾,“知道。”
云诚脸上便有笑容星星点点蔓延开来,那一瞬,竟然与云苏莫名神似。
“姐夫手掌苍生安危,父亲身负云氏兴衰,难离京畿重地。而地狱门对于姐姐的的冒犯,就由逊儿亲自讨回。”
“你,似乎不只一个姐姐?于世家而言,很难想象,一个女子会那般重要。”
“或许郡王妃于郡王而言,不过鸿毛;姐姐于姐夫而言,却是泰山。姐姐于逊儿而言,亦是如此。云诚,是年幼时逊儿许诺过会保护姐姐的人,虽然,此前都是靠姐姐护着……”
云诚语气微顿,眸中起了一丝雾气。今日在潇然院,听长姐叙述了许久,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云荃一字不落、一语不偏的全部交予云诚。是非,其实早已不必评判。云诚只恨自己不成器,让她因着自己受了许多委屈,忍了许多不平,承了太多她本不必承受的不美。
夜琛并不表达同意与否,只淡淡道:“此去艰难,极可能有去无回。”
“对于你和父亲而言,永远有比姐姐更重的取舍。对于逊儿而言,她却是儿时发誓要用命去守护的人。或许以前我太不成器没有能力保护她,而以后,也没有资格保护她!”
说到此处,云诚的眸中泛起一抹苦涩,随即化作一往而无前的胆魄!
“但此次,唯有我!不是吗?”
迎上少年的咄咄目光,夜琛面上浮起一丝极淡极冷亦极真的笑意。
“我承诺,只要你活着回来,一定许你一个最好的结局。”
云诚垂下眼帘,掩去心中一丝或许可以叫做不甘的情绪,下一瞬,抬起头来灿然笑道:“多谢姐夫。”
夜琛轻轻摇头,“或许该我谢你。”
“那就请从此以后护好姐姐,勿再轻易让她独自一人去面对这浊世险恶。”
最后一字落地,云诚利落的转身,不给自己和旁人们丝毫后悔的时机。
他深知夜琛一定会问自己要不要亲自去跟云苏道别……
他不愿,他怕此番一去便永别,倒不如潇洒而去来日喜相逢!
夜琛望着缓缓离去的少年,眸色幽深,明明是风华正茂之年,却裹挟了一丝萧瑟意味。
眼睁睁的看着他命赴黄泉,心中一痛,这日少年离去的背影怕是永远会刻在自己脑海里,对上阿苏时,再难坦然了吧。
缓缓闭上双眸,喉间无比苦涩,阿苏,我要欠你一条命了!
侍立于一侧的追风轻声道:“他真的可以吗?”
就算他能办成此事,还有可能是云家的少主吗?
且不说地狱门灭之如何艰难!
即使云诚侥幸剿灭地狱门,其背后必然涉及世家权贵与朝堂中人又如何能轻易放过他?
几十年来地狱门在江湖之中兴风作浪,又被那人经营十数载,岂能轻视?
连汝成侯谋反,都只不是是一粒充当敲门砖的棋子……
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世家权贵的势力与之勾结一处。灭了地狱门不难,难得是如何能活着带回地狱门中的秘密簿册。
也许各方势力会允许地狱门的覆灭,却绝不会允许覆灭地狱门的那个人活着回来领功。甚至,他背后的云家都可能被牵连波及。
就算他活着回来,皇家又如何能允许一个深知其肮脏秘辛的人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
从他决定的那一刻起,这一切便是一场必死之局。
夜琛却轻吐一口浊气,睁开眼,目光清明而淡然道:“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夜琛才沉声道:“传令火部,暗中保护云少爷,必要时一切听从他的调遣。”
追风用力点头,他既敢去做那郡王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自己定会尽全力去助他。
月色凉薄,云霆将所有下人都赶出书房,自己则木然的倚坐在墙边,饮了一杯又一杯烈酒。
自古将军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昔日同饮烈酒的袍泽今夕已没剩下几个;少年时相伴的人儿,早已魂归黄泉;年幼时给予谆谆教导的长辈,如今已随时间一起湮灭……
偌大的云府,早已没了能陪自己饮一杯浊酒的人;偌大的天下,亦无几人可暖了自己那早已冷寂的心肠。
一坛饮罢,又是一坛,直至三坛酒饮尽,云霆才丢下酒坛缓缓起身,朝身后不知名的黑暗里冷冷的唤了一声:“云忠。”
便有着了黑衣的中年男子自黑暗中走出,安静的伏于他的脚下。
“你已跟随我三十余年,今夜之后,去逊儿身边吧。”
黑衣男子以额触地,曰:“诺。”
云霆挥了挥手,那男子便准备退下,及至他将要走到门边时,听到那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身形一滞,随即直了直身子,往云诚的院子而去。
“必要时,杀之以保全族。”
云忠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云霆无力的瘫倒在冰凉的青石地砖上,那一句话几乎用尽他的全部力气。只能在唇间反复呢喃着,“妙娘,你可知道我如今的艰难?”
此刻,若他的女人们看见,必定要大惊失色。昔日无敌大将军,竟成人间一凡叟!满心的爱慕,怕都要化作柔肠寸寸而断。
彼时,云苏在柔软的榻上补足了昨夜错过的好觉,有些懒懒的起身,由贴心丫鬟们服侍着洗漱更衣,用了一碗银耳羹后才一脸餍足的去寻夜琛。
丝毫不知情,今晨自己还引以为傲的的少年,此刻已在准备远赴北域的行囊。
名剑尚未成,方展锋芒,便要赴那必死之局。
甚至,年节未至之时,便会传回死讯。
而他的父亲,已做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或许,将来出现在尸身上的伤口,有一个是被自己人亲自刺上的。
一切的一切,她都毫不知情。
在那场必死之局里,就连天子,都只是被操控的一枚棋子。
渺小如云诚,一个世家子罢了,又如何能逃得出命运的枷锁?
日月盈仄,潮涨潮落;世间万物,有生,则必有死;有始,则必有终;有盛世荣光,则必有乱世黑暗。
有阴,亦有阳;阴阳互济而万物兴衰。
欲立,必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