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公子远远地看到我们走来,脸上现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但这表情只浮现了一瞬,待我们走近,他早已回复了平日的淡定从容,若不是我已经熟悉他日常的神情,恐怕这一丝的诧异之色,旁人也捕捉不到。
诸葛公子给曹校尉施了一礼,“曹大人在这府中逛逛?”
曹校尉只微微点了点头,算作了还礼:“子孝又往厨下胡闹了,正好碰上这位姑娘,她兀自还在为前几日那件小事记怀,多说了两句,正好送她回来。”
诸葛公子看了看我,神色怪怪的,指着我对曹校尉说:“她也该谢上一谢,虽无可酬,也是礼数。”
曹校尉微微一笑,也不搭他的话:“出来久了,恐田大人差人来找,就此回去了。”
话音落了,就带着那壮汉,连一个多余的虚客套都没有,就径直而去。
诸葛公子有些微微地不高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你们聊什么哪,曹大人那么高兴?”
他虽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言语中那三分不悦表露无遗。我本来就心里窝了些火,现在被他冷言冷语一激,更不痛快了:“人家对我有大恩,商量着要我以身相许哪!”语气中的鄙夷恼怒表露无遗。
诸葛公子瞅瞅我,见我是真恼了,退了一步,缓和了语气:“都是我素日纵着你太过了,如今倒给我脸色看了。”
我哼了一声:“谁让你说话扎人,我才被他盘问,这会儿你还要拿话噎我。”
“哦?”诸葛公子似乎很有兴趣,“他到底盘问了你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我朝着背影努了努嘴,“问两位小主人,是不是真死,有没有‘死干净’”。
诸葛公子怔了怔,旋即,扯动半边嘴角,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人说曹孟德,玲珑心肝,九曲心肠,思人所未思,料人所未料,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人言倒是不虚。”
我看诸葛公子自言自语的思索,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想到早上正堂上州牧大人对他的评判,不由一阵悲凉,他兀自在这儿琢磨别人,却不知早已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在背后左右他的路。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把早上听到的话告诉他,若是他能有好的谋算,筹划着摆脱使君要让他担的这个名声,也算是一直以来他对我关怀的回报了。
我鼓起勇气,坚定地望着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话最委婉地告诉他。诸葛公子见我盯着他直看,奇怪地打量了我一眼,“我脸上有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他释然地道:“再有两年我就二十了,怎么也该和前两年大不同了。”
我勉强打趣他,脑中却前头万绪不知道怎么开口:“呵呵,是啊,都可以娶妻生子了,昨天我看你和曹将军饮酒,端的和那些大人们不差。”
他面上一红:“你这是嘲笑我昨儿酒后失态么,我知道如今酒量还不成,再有个几年,他们未必喝得过我。”
我用手刮了一下面皮:“我都替你臊,这样夸口,明天再倒在河边,看我管不管你。”
想起昨天自己倒在河边的胡说八道,他自己也一窘,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我昨天恍恍惚惚听阿奴和你说什么钱袋的事,这事儿以前你也提过,我也没细问,怎么从阿奴口里说出来口气那么别扭,你若不喜欢,还给我就是。”
这话一出口,正点在我的死穴上。清夫人才出事,他就来我面前脱赖得这么干净,面上还一派无辜的样子。我狠狠地盯住了他的眼,他那眼神里有一丝疑惑,一丝急切,还有一丝忐忑。
我在心里长叹一声,如今清夫人才出事,他就急着来遮掩以前的事,还想把东西要回去,我一丝苦笑,想到了早上听到的话,一时真说不上此刻的感受。
讥讽之语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幸而是被我收着了,若是其他人知道你藏一个和清夫人一模一样的钱袋,可要怎么说哪?”
诸葛公子瞪大了双眼,仿佛吃惊一般,先摇了摇头,又追问我:“你看见清夫人一模一样的那个了?”
事实俱在,没想到他还要明着来追问我一句,我没好气地说:“可不是你照顾不周,让她当了贴补家里了么?”
听了我的话,诸葛公子低下了头,紧紧地抿住了唇,默默不语。我也不愿再看他,看来他今日是专程为了这个钱袋而来,清夫人才有事,就急着来找寻旧物,撇清关系。
我进屋子去取钱袋,院子里看守的老妈妈换了俩,看见我进院,警惕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屋子里,只剩下白天不用上差的阿奴在呼呼大睡,我翻出了钱袋,望着手里的东西,一阵伤感,从第一次得到这个赏赐,到如今我与诸葛公子相熟,期间的一幕幕在眼前翻腾,这东西,曾经我也曾看得很重,仿佛是一个取信的凭证,可是,知道了它的来历,我的信任,忽然间变得有几分可笑。
仿佛一个烫手的山芋攥在手里,我亟不可待地想要将钱袋物归原主。出了院门,却看见诸葛公子正在不远处和一个圆脸的中年文士说话,一旁一个家人远远地站着离开他们五六步之外。虽然只在酒宴上瞥过一眼,但我也认得,来人是蔡老先生的女婿,州牧大人的襟兄,荆州名士黄承彦。能被蔡家选做女婿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黄家也是荆襄之地一方豪强,更兼黄承彦先生精通经史子集,熟知兵法战策,对奇门遁甲斗演埋伏的研究更是一绝。使君也曾想拜过黄先生为荆州高官,争奈人家也是名门之家,根本对着荆襄一地的官吏不屑一顾,这一次若不是田丰大人到荆州,恐怕黄先生也不会来刺史府的,前番即便是使君和蔡夫人大婚,黄先生也不曾出席。
此刻,诸葛公子和黄先生正在谈着些什么,仿佛已经很熟络,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正犹豫间被诸葛公子看见了,他朝我招了招手。
无可奈何,我走上前去,施了礼。诸葛公子却忽然问我:“你们院子里,此刻可是关着清夫人的那些侍女?”
我一皱眉,不管他为何向我打探这些,我都不愿意再掺和进府里的这些事儿,况且,黄先生又是蔡夫人的姐夫,蔡家人打得什么主意,实在太让人一目了然。
我低了头回话:“我昨日守了一夜的灵堂,今日才回来,并不知道关押人的事儿。”
诸葛公子有些失望,他望望黄先生,黄先生倒是不可置否,转头带着仆人就走开了。诸葛公子一伸手,朝我要了那个钱袋,转头也去追黄先生。
缘儿被派了灵堂守灵,这一夜无话,转眼就是第三日,两个小儿的棺材停了三日,就要送出去掩埋了。
按常理,这样年幼没有长成的孩子没了,也就是差了家下人悄悄点个坟头,埋了就罢了。可是使君哀伤太过,竟然要府里众人正儿八经地给两个小儿出殡,清夫人这个当母亲的要亲自去送,忻夫人也愿意相配,最后刘使君竟然令蔡夫人也跟着队伍出城,送两个小儿一程。
若按辈分,蔡夫人是嫡母尊长,若论尊贵,蔡夫人是正室夫人,而两个小儿,只是一双庶出的子女,蔡夫人无论如何也不必出城去送,看来使君确实是年老了,爱起幼子来,不管不顾。
长公子率人押着队伍头前开道,教习坊的诸人披麻戴孝充当孝子孝女,后头跟着两具小棺椁,棺椁后面,内宅一些丫鬟仆妇,三位夫人每人一辆清油小车,被众人簇拥着在中间。队伍的末尾诸葛公子伴着少府史,在最后压阵。
虽然不是刻意大肆厚葬,但是这一行人队伍一亮出来,也摆出老长去。天色乌压压的,黑色的云头低垂,一场大雨就在眼前,倒是和了眼前悲悲切切的送殡队伍的情形。
出城不足二里,州牧大人命人点了一处风水上佳的地方,半山坡的地,树木茂盛,也没有立碑。几个军士在风水先生的指派下,将棺椁挪进已经挖好的墓坑中,几位夫人和站在坟头后面观看,我们在坟前跪着充孝子。因今日外男不少,几位夫人都带着昭君帽,蔡夫人和忻夫人都披着一袭斗篷,倒是清夫人,只一袭月白色儒裙,束着腰带,身形消瘦地不成样子,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吹走她。
蔡夫人身边,站着一个湖绿衫子的女子,戴着白纱的昭君帽,一阵风吹起,吹落了那人的昭君帽,里面的人却是蔡夫人的甥女黄月英黄姑娘。没想到她爹爹到府里做客,她也随着来了。竟也肯纡尊降贵,出席两个小儿的葬礼。
黄姑娘的帽子顺着风向,从坟后滚落出来,飘到了一边立着的长公子脚下,长公子面无表情站立在一边,对风吹来的东西连眼皮都没有夹一下,少府史和诸葛公子与他并肩而立。诸葛公子看看长公子丝毫没有捡起脚下帽子的意思,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望了少府史一眼,少府史亦是一脸无奈。长公子丝毫不想与蔡家人聒噪,态度之冷漠,让人望着也寒。
到底是诸葛公子弯腰捡起了这顶帽子,绕到坟后交还了黄姑娘的帽子。黄姑娘让侍女接了,点头向诸葛公子致谢。
天本就阴沉地厉害,忽然之间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虽然秋雨不大,但终究入了秋的雨,让人寒津津的。
长公子指挥众人匆匆忙忙退入了山脚下的一座小道观,道观地方窄小,只女眷们退了大殿。我们教习坊的这些女子,被赶到了大殿的廊下。采薇烦躁地盯着外面的雨,我走到她身边,心里也烦乱得不行,淅淅沥沥的秋雨,让人心事更重了,徒然更添了一层愁苦,我俩默默无言地并肩而立,忽然,身后一阵大乱,大殿里女人声的尖叫声,奔跑声还有东西坠地的粉碎声,大殿里就乱成了一锅粥。一个侍女也不管有没有雨,一路狂奔而出,高喊着就往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