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缘儿,她有些游离,其实细细回想起来,从我们进府,缘儿一直是这种游离的状态,她和我们在一起,可是她似乎又有自己另一层的精神世界,在那里她把自己好好保护,细细收藏,不让任何人能伤害她,或许,这就是曾经受过伤害的人保护自己的方式。
我轻轻叹了口气,“公子一直在府里搜罗人吧?”
我已经丝毫不怀疑自己是诸葛公子在这府里一颗棋子,但是心里仍是有一点点的奢望,奢望他对我的邀买中,有那么一点点,或者曾经有那么一点点真心。
缘儿真诚地说,“我也并不完全知道,但就我所知,是的。”
“你我都在教习坊,公子若要人做这传递的事儿,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了?”
“阿宁,你以为长公子能在咱们教习坊布下人,蔡家就没有么?在这个情势下你会选我么?选了我,不但救不了夫人,我和公子都会被牵扯出来。”
我不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理由,我倒更相信长公子对缘儿是有几分真心的,所以,这涉险之事,他宁可另找一个人,将自己喜欢的人摘出来。那我自己就有些可笑了,我是为那个虚无缥缈的许诺接下了这个任务,可是向我许诺的人,他的动机,他的出发点和他真正的用意就让我怀疑了。他润物无声的关怀,似乎把每件事情都替我放在心上,可是这些关心都是有代价的,当我承情还不起的时候,他给了我这么一个看似无害,其实引我入巷的角色。以前,我常常担心缘儿为长公子所欺,如今看来,我实在是个比缘儿可笑,更可怜的人。
我并不想点破,勉强笑了笑,问缘儿,“那你为什么今天全告诉我?你不怕我去告发么?”
缘儿的笑容很美,她眨着星眸,“我不想骗你,和府内的人周旋已经太难,我实在不想再让你也糊里糊涂。阿宁,我告诉你,是因为我可以让你选择,你可以就此撒手不管。”
“你不怕我告密?”我反问缘儿。
她笑了笑,“馨兰的阿爹是个赌徒,早把馨兰卖身钱给输了,今年夏天,暴雨冲了家里,馨兰没得多少赏赐,想给家里挑个草顶子,才拿了那东西去。那日在堂上,蔡夫人是要对她下毒手的,可是馨兰到底,却连一个字都没有提我。阿宁,馨兰没有害我。”
缘儿的语气平淡,波澜不惊,她虽然只有十四岁的年纪,可是却有四十岁的苍老在心里。但馨兰那日的情谊,着实是打动缘儿的,馨兰甚至打算替着缘儿去死,来赎自己小窃的罪过。所以缘儿原谅馨兰,她现在不时地欺负欺负馨兰,实在是心里还有这个姐妹,而缘儿,今天也是把自己赤裸裸地交到我的手里,她也是在赌,赌这三年的情谊,赌我们这些苦命人这三年的相依为命。
我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好久,抬起头,“我饿了,去,把面给我端来。”
缘儿笑了,起身,把碗给我端到手上。
长公子在府内的经营应该是许久了,教习坊的一位管事隔日正经给我送来了教习坊的汤药,我将面上的功夫做得了,日日还是从张大人的随从手里拿了汤药,送去内宅。我的所为没有能瞒得过阿奴,那日蔡夫人为难我的事儿,隐隐也传到了教习坊,有的时候,阿奴会替我去,我拦着她,她常常飘过来几个白眼,把我撇在一边,径直去了内宅。
总算,这件事蔡夫人没怎么再追究,倒不是蔡夫人转了性,只是有另一件喜事让内宅一下忙碌了起来,清夫人临盆,一下得了一对龙凤胎。
老年得子又是龙凤胎,州牧大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孩子才落地,贺喜的就踏破了刺史府的门槛,宴会是一场接一场。
这一日,老大人领着府里一班下属谋士饮酒,为两个小儿取名。
我们在堂上伺候歌舞,一武官打扮的大人向州牧大人献言:“小公子该从王字,我夜翻《汉书》,见说人才俊秀,有‘珉玉旁唐,玢幽文磷’一句,意思极好,不若就刘玢如何。”
对面肥头大耳的攥史大人直摇头,讽刺那武官:“真真不通至极,这个字说的是玉纹,拿这个说司马相如倒正像其人,和了他轻佻文痞之行。拿来说咱们小公子,可是大谬,大谬了。”
对面的武馆举着酒樽,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轻佻文痞?我倒看你们这些念书人多是既没有司马之才,连个夜奔的勇气也没有。”
武将说话,多是直肠直言,攥史大人要卖弄自己的才学,挑剔别人,没想到对面却是顽石厚岩,立时就把他那点卖弄的心思给戳穿,还捡着文人谋士们只会弄嘴的腔调,狠狠给了一巴掌。
攥史大人把酒樽重重地扣在桌上,“将军此言,可是笑话文人无行?少帝蒙难,怎的满阶大臣,只有丁管大人持笏击贼,这满朝的将军们是连个勇子也不占了,倒是让文人将这个勇字占尽。”
此言一出,连对面的将军也无话可对了。董卓自废少帝,拥立陈留王为帝,满朝文武,只有丁管大人疾声骂贼,死在了大殿上,这事儿,天下皆知,如今被攥史大人拿来做比,他人的确没得可辩驳了。
座上州牧大人打了个唉声,“唉,说来,也是我汉室五百年江山的大劫,出了董卓此贼,想此贼,当年不过驻守西凉的阵前马弁贱奴而已,如今,竟然赫然站在我大汉朝堂上,真真是,真真是。。。。。。无言见祖宗啊!”大人说的动情,竟然有泫然欲泣状,众人纷纷起身拜倒,“使君心系国运,实乃是我大汉架海紫金梁。”
州牧大人示意众人起身,被这些话激起了心中不快之事,连着进了六七樽酒,一会儿,就有了醉意。
过了一会儿,气氛又转喜庆,州牧大人却有些醉了,在上首捋着胡子笑道:“不说那些烦心事,今日请了大伙儿来就是想寻个好名字给小儿。倒是大伙儿都说说,你若有好的,但说无妨。”
攥史大人回答:“我看不若就一个“瑄”字,璞玉浑金,人间至宝。”
武官颇不以为然,“我还以为大人有高论,我瞧,比我高不上哪里。”
攥史大人喝高了,打着酒嗝,“你若不知,回头我认真教导你,要是有更好的名,你自说来我听,我也服你。”
州牧大人喝得有些高,舌头也有些打卷,含糊地说:“也是不意之喜,珏儿出生已经七八年了,不想老夫在望五之年能又有幼子,这真是上天示吉,兆我荆州兴旺昌盛之吉。”
攥史大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脸的肉都挤在了一起,“小公子天潢贵胄,臣进一字,不若以一个“玺”字,示我荆州龙兴之祥瑞。”
我心里暗吃了一惊,这攥史大人显然已经喝得五迷三道了,龙兴之说,不就是说州牧大人有僭越之心,窥天子之意么,如今天子安然暗弱,若真给小公子取名叫刘玺,那不是要引诽议如潮?牧大人为刘氏宗室,这不臣之心和不敬之意,一定会被大人重罚的。
出乎我的料想,座上州牧大人非但没有一点责怪,反而举着酒杯哈哈大笑,“若老夫幼子真有此福分,当是我刘氏百年福祚,垂之后嗣。元汲所言,正得吾意。该赏,该赏。”
攥史大人顺着杆子爬,离席倒身就拜,“拜谢大人赏赐。”
使君在座上脸上的褶子里都堆着笑容,“倒是赏你些什么。”
攥史呲着黄牙,讪笑着,“使君若把这绵长福泽赏我一些,让我也沾沾这老来子孙昌隆之福。”
使君哈哈大笑,“使得使得”随手指了一下正站在他面前的缘儿,“我就把这丫头赏给元汲,让她今夜伺候你,你可好好享受这温乡暖玉,你可好好播撒,看看这子孙福可找得上你。。。。。。哈哈哈,哈哈哈。。。。。。”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一样,在堂上炸开了。我的心一下抽紧,仿佛都不在跳动。缘儿的脸色刷白,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攥史大人拽出我们的队伍,一起跪拜州牧大人,“谢使君赏,臣一定鞠躬尽瘁。”
清客中,有起哄的,有说荤话的,有道喜的,有讪笑的。
而对我们,这正堂,冷得像冰窖一样,每一声喝彩,大笑都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重重击打我的心房,让我几乎不能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