妪生我底时候是三十多岁,她说我小的时候,皮肤白得像那蜕皮的螳螂一般。这也许不是赞我,或者是由乳母不让我出外晒太阳的原故。老家底光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我还不到一周年底时候,中日战争便打起来了。台湾底割让,迫着我全家在一八九六年(原文空掉日子)离开乡里。妪在我幼年时常对我说当时出走底情形,我现在只记得几件有点意思底,一件是她在要安平上船以前,到关帝庙去求签,问问台湾要几时才归中国,签诗回答她底大意说,中国是像一株枯杨。要等到它底根上再发新芽底时候才有希望,深信着台湾若不归还中国,她定是不能再见到家门底。但她永远不了解枯树上发新去是指什么,这谜到她去世时还在猜着。她自逃出来以后就没有回去过。第二件可纪念底事,是她在猪圈里养了一只“天公猪”,临出门底时候,她到栏外去看它,流着泪对它说:“公猪,你没有福分上天公坛了,再见吧。”那猪也像流着泪,用那断藕般底鼻子嗅她底手,低声呜呜地叫着。台湾底风俗生到十三四岁底年纪,家人必得为他抱一只小公猪来养着,等到十六岁上元日,把它宰祭上帝。所以管它叫“天公猪”,公猪由主妇亲自豢养底,三四年之中,不能叫它生气、吃惊、害病等。食料得用好的,绝不能把污秽的东西给它吃,也不能放它出去游荡像平常的猪一般。更不能容它与母猪在一起。换句话,它是一只预备做牺牲的圣畜。我们家那只公猪是为大哥养的。他那年已过了十三岁。她每天亲自养它,已经快到一年了。公猪看见她到栏外格外显得亲切的情谊。她说的话,也许它能理会几天。我们到汕头三个月以后,得着看家的来信,说那公猪自从她去后,就不大肯吃东西,渐渐地瘦了,不到半年公猪竟然死了。她到十年以后还在想念着它。她叹息公猪没福分上天坛,大哥没福分用自养底圣畜。故乡底风俗男子生后三日剃胎发,必在囱门上留一撮,名叫“囱鬓”。长了许剪不许剃,必得到了十六岁的上元日设坛散礼玉皇上帝及天宫,在神前剃下来。用红线包起,放在香炉前和公猪一起供着,这是古代冠礼底遗意。
还有一件是妪养的一双绒毛鸡。广东叫做竹丝鸡,很能下蛋。他打了一双金耳环带在它底碧底色的小耳朵上。临出门的时候,她叫看家的好好地保护它。到了汕头之后,又听见家里出来底人说,父亲常骑的那匹马被日本人牵去了。日本人把它上了铁蹄。它受不了,不久也死了。父亲没与我们同走。他带着国防兵在山里,刘永福又要他去守安平。那时民主国底大势已去,在台南底刘永福,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预备走。但他又不许人多带金银,在城门口有他底兵搜查“走反”的人民。乡人对于任何变化都叫做“反”,反朱一贯,反载万生,反法兰西,都曾大规模逃走到别处去。乙未年底“走日本反”恐怕是最大的“走”了。妪说我们出城时也受过严密的检查。因为走得太仓卒,现银预备不出来。所带底只十几条纹银,那还是到大姑母底金铺现兑底。全家人到城门口,已是拥挤得很。当日出城底有大伯父一支五口,四婶一支四口,妪和我们姊弟六口,一共二十多人。先坐牛车到南门外自己的田里过一宿,第二天才出安平乘竹筏上轮船到汕头去。妪说我当时只穿着一套夏布衣服;家里底人穿底都是夏天衣服,所以一到汕头不久,很费了事为大家做衣服。我到现在还仿佛地记忆着我是被人抱着在街上走,看见满街上人拥挤得很,这是我最初印在脑子里底经验。自然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依通常计算虽叫做三岁,其实只有十八个月左右。一切都是很模糊的。
我家原是从揭阳移居于台湾底。因为年代远久,族谱里底世系对不上,一时不能归宗。爹底行止还没一定,所以暂时寄住在本家底祠堂里。主人是许子荣先生与子明先生二位昆季,我们称呼子荣为太公,子明为三爷。他们二位是爹底早年盟兄弟。祠堂在桃都底的围村,地方很宏敞。我们一家都住得很舒适。太公的二少爷是个秀才,我们称为杞南兄,大少爷在广州经商,我们称他做梅坡哥。祠堂底右边是杞南兄住着,我们住在左边的一段。妪与我们几兄弟住在一间房。对面是四婶和她底子女住。隔一个天井,是大伯父一家住。大哥与伯父底儿子们辛哥住伯父底对面房。当中各隔一间厅。大伯底姨太清姨和逊姨住左厢房,杨表哥住外厢房,其余乳母工人都在厅上打铺睡。这样算是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安顿了一家子。
祠堂前头有一条溪,溪边有庶园一大区,我们几个小弟兄常常跑到蔗园里去捉迷藏;可是大人们怕里头有蛇,常常不许我们去。离蔗园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区果园,我还记得柚子树很多。到开花底时候,一阵阵清香教人闻到觉非得常愉快;这气味好像在现在还有留着。那也许是我第一次自觉在树林里邀游。在花香蜂闹底树下,在地上玩泥土,玩了大半天才被人叫回家去。
妪是不喜欢我们到祠堂外去底,她不许我们到水边玩,怕掉在水里;不许到果园里去,怕糟蹋人家底花果;又不许到蔗园去,怕被蛇咬了。离祠堂不远通到村市底那道桥,非有人领着,是绝对不许去底,若犯了她底命令,除掉打一顿之外,就得受缔佛的刑罚。缔佛是从乡人迎神赛会时把偶像缔结在神舆上以防倾倒底意义得来底,我与叔庚被缔底时候次数最多,几乎没有一天不“缔”整个下午。
桥边
——许地山
我们住底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底静谧。真想不到仓皇出走底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底蔗园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底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
“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的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底蜻蜒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蜒比你怎样?”
“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底忧闷。”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底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底。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
“我一回去,我妈心里底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
我底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听,是红儿底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底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底影儿,把他搁在树芽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他摇落水里。他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他,他已不在了。”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底是她所赠与底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他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底话是千真万真的,看今天底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底话也是不准的!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底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的话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底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庶园去罢。”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的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个人的美德
——邹韬奋
有一位老前辈在某机关里办事,因为他的事务忙,那机关里替他备了一辆汽车,任他使用。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想念到中国有许多苦人,在饿寒中过可怜的日子,觉得非常难过,已把汽车取消,不再乘坐了。我问他什么用意,他说改造社会,要以身作则。他这样做是要把自己的俭苦来感化别人的。我说我很怀疑这种“感化”的实效究竟有多少,因为许多“苦人”根本就坐不起汽车,用不着你去感化;至于上海滩上的富翁阔少,买办官僚,决不会因为你老不坐汽车,他们也把汽车取消。就是我这样出门只能乘乘电车,或有的地方没有电车可乘,因为要赶快,不得不忍心坐上把人当牛马的黄包车,也无法领略你老的“感化”作用。他听了没有话说。
就一般说,这位老前辈算是有着他的个人的美德,但他要想把这“个人的美德”的“感化”作用来“改造社会”,便发生我在上面所说的困难了。他真正要想改造社会,便应该努力促成一种社会环境,使白坐汽车的剥削者群无法存在,劳苦大众在需要时都有汽车可坐,这才是根本的办法;但是这种合理的社会环境是要靠集体的力量实际斗争得来的,决不是像“取消汽车,不再乘坐”的“个人的美德”所能由“感化”而造成的。
有人羡称列宁从革命时代到他握着政权以后,只有着一件陈旧破烂的呢大衣,连一件新大衣都没有,叹为绝无仅有的个人的美德,好像要想学列宁的人只须学他始终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便行!其实列宁并非有意穿上一件破旧的大衣来“感化”什么人,他的伟大是在能领导大众为着大众革命,在努力革命中忘却了自己的衣服享用,恰恰是无意中始终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倘若不注意他为解放大众所积极进行的工作,而仅仅有意于什么个人美德的感化作用,那就等于上面那位老前辈的感化论了。无疑地列宁决不是要提倡穿着破旧的大衣,他所领导的革命成功之后,劳苦大众不但无须穿着破旧的大衣,而且因社会主义建设的着着成功,大家还都得穿上新的好的大衣!
我在德国的时候,听见有人不绝口地称赞希特勒的俭德,说他薪俸都不要,把它归还到国库里。我觉得他的重要任务是所行的政策能否解决德国人民的经济问题,是否有益于德国的大众,倒不在乎他个人的薪俸的收下或归还。老实说,像我们全靠一些薪俸来养家活命的人们,便无从领受这样“个人的美德”的“感化”。
我们的意思,当然不是反对个人的美德,更不是说奢侈贪污之有裨于社会,不过鉴于有一班人夸大“个人的美德”对于改造社会的效用,反而忽略或有意模糊对于改造现实所需要的积极的斗争。
(原载1936年2月26日《大众生活》第1期第16期)
明哲保身的遗毒
——邹韬奋
富有阅历经验的老前辈,对于出远门的子弟常叮咛训诲,说你在轮船上或火车上,如看见有窃贼或扒手正在那儿偷窃别个乘客的东西,你不但不可声张,并且要赶紧把眼睛往旁急转,装作未曾看见的样子,免他对你怀恨。这样几句很平常的寥寥“训话”,很可以表示传统观念遗下来的“明哲保身”的精神。
有了这种精神浸润充盈于大多数国民的心理,于是大多数国民便只知有身,不知有正谊公道,不知有血气心肝,不知有国,不知有民族。所以当八国联军攻破京津时,顺民旗随处高悬;当联军占据北京时,该处绅士至请联军统帅瓦德西大看其戏,优礼迎迓;当天津尚在八国联军手里,该地绅士居然歌功颂德,鼓乐喧天的恭送匾额给德国将帅。所为者何:亦不外乎明哲保身而已矣!
对外存着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简直只要这条狗命可得忍辱含垢活着,国家尽管受侮,民族尽管受辱,都可以淡然置之,泰然安之,因为这种人所求者只不过明哲保身而已矣!对内存着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贪官污吏尽管横行,武人祸国尽管内乱,做国民的却尽管袖手旁观,各人只要一时苟延残喘,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意见都不敢提了。发了财的舆论机关,号称民众口舌,只要极简单的做几句模棱两可不着边际不痛不痒的社论或时评,所沾沾自喜者,每年老板可有二十万三十万的赢余下腰包,以不冒风险为主旨,拆穿西洋镜,亦不过明哲保身而已矣!
全国对内对外大家受着明哲保身的遗毒,以只顾自己一条狗命的苟延残喘为惟一宗旨,于是结果如何?在内则纵任少数人之倒行逆施,斫伤国脉,兵匪遍地,民不聊生,死于天灾者动辄以数百万人计,死于兵祸者动辄以数十万人计,这种死路都是大家但求明哲保身之所赐!在外仅就近事言,济南之变,白受日人惨杀的中国国民几何人?这种死路至少也是大多数国民对内对外人人但求明哲保身所直接间接酿成的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