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为了你所说的这原因,我敬爱的太太。我甚至记也没有记起来,并且,我也不愿意把它记起来。”
于是我们两个都一句话也不说,在这种借口之下,我们两个都发觉了这个悲惨的真实情形,虽然它在表面是显得非常细微而且无聊。那个瘦小的太太并没有弄错;她已经发现了,那个已经像树林中的残花似的被忘记了的,旧时的憎厌和旧时的侮慢,还延伫在我灵魂的深处;而她,虽然不是有意,却在无意中做了使我发现这情形的人。
“不,确实是为了这个原故,再没有别的原因了。我感觉得到的。但是现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感激之外还有什么补救方法呢?我一定会非常感谢——”
我是在看着火,并没有留意她,我拿起了火棒去戳一块煤,这块煤表面上似乎已经烧完了,但突然又爆出无数的火花来。
“我就去对我的儿子说吧,太太。”
“谢谢你。”
她不再说什么了。经过地毯,经过门帘,走了出去,谦卑地,静静地。她不见了。我是像从一个梦中醒来一般。
我不久就对嘉戈莫说,就在第二天。他静静地听着我,后来说要去想一想过。三天之后,他只是这么对我说:“我今天晚上要到热内亚去。”
现在他爱裘里亚的。我可以断得定。我知道他已经确实和那个姓阿苏哀达的女人断绝了,把她的信和照片都退了回去。三个月以来,他的整个生活都集中在他的未婚妻身上。我想实际上他是永远没有中止爱她过,他自己也不知道地继续爱着她。有一时是像暗自燃烧着的火一样,像在灵魂的深处闭着的花一样;但到了一天上,火焰爆发了出来,芬芳的花朵盛开了,它们的香气使我们沉醉着。
裘里亚是美丽的。她比她的母亲高一点,但是她却有完全同样的头发,而她的脸色在目前却更鲜艳一点。
她是好的,她有一种低微的,恬静的声调,轻得好像只是她的呼吸的无力的波动。而她的眼光也像她的声音一样。那双眼睛只有在看着嘉戈莫的时候才会燃烧。她老是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但是在当我们的面的时候,她却很少对他说话。她只是看着他,握着他的手。她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有时候,甚至到现在,我还害怕着,嘉戈莫的爱她,不要不是出于真正的爱情,而是出于怜悯。那一天晚间,他们是在我书室旁边的那间房里,经过开着的门和沉重的帷幕,我还能听到轻微的笑声。
裘里亚不住地笑着,但是她永不放声大笑。好奇地(同时也照例急迫地),我走过去偷听。嘉戈莫在那儿问:“在你决定了我对你的爱情之后,在你不再害怕了之后,你便会停止爱我了?”
她又笑着,随后便说:“你这傻子!”这句话说出来的好像是一个亲吻似的。
我又一次想起了莪尔慕斯奇别墅里的,潮滑而又峻峭的鸽子棚。在那一天,劳列达在走下来的时候把她的手靠在我的手里,而我便把她那小手紧握住了;她立刻把手抽了去,“你这傻子!”像挥着鞭子似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想起了这个,我的灵魂里好像充满了音乐,十分和谐的音乐。我感觉到自己被最柔和的感谢所攻击着。可是对于谁的感谢呢?
(载《意大利短篇小说集》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五年九月)
卖国童子
——都德
他名叫施丹,那小施丹。
这是一个巴黎的孩子,又瘦弱又苍白,可能有十岁,也许十五岁,这些小鬼,你是永远没有法子猜的。他的妈妈已经死啦,他的爸爸是一个退伍的海军,在党伯尔区看守一个方场。婴孩们,女仆们,带着折凳的老太太们,穷人家的母亲们,到这有人行道绕着的平坛上来避避车辆的全巴黎小人物们,都认识那位施丹老爹,又敬爱他。人们知道,在他的那片使狗和乞丐见了害怕的大髭须下面,隐藏着一片温柔的,差不多是母性的微笑,而且,要能够看见这片微笑,只消对那位老先生说:“你的孩子好吗?”那就够了。
他是那么地爱他的儿子,这施丹老爹!傍晚,当那孩子放了学来找他,两人在小径上兜着圈子,在每一张长椅前停下来和熟客招呼,回答他们的客套的时候,他是多么的快乐。
不幸围城一开始,一切都改变了,施丹老爹的方场关闭了,把煤油放在里面,而这非不断看守不可的可怜人,便在荒凉而杂乱的树木丛中度着生涯,独自个,不抽烟,只有在晚间很迟的时候,在家里,才能看见他的孩子,所以,在他讲起普鲁士人的时候,你就得瞧瞧他的髭须的神气了……那小施丹,他呢,对于这新的生活倒并没有怨言。
围城!对于那些顽童是那么地有趣。不再上学去!不再温习了!整天的放假,而路上又像市集场一样……
这孩子整天在外面,一直到晚上为止,跑来跑去。他跟着那开到城边去的军队走,特别挑选那有好乐队的;在这一方面,小施丹是很在行的。他会头头是道地对你说,第六十九大队的音乐队要不得,第五十五大队的却了不得。有时,他看那些流动队伍操兵;其次,还有排队买东西……
臂下挽着篮子,他混到那在没有街灯的冬天的早晨的阴影中,在肉店、面包店的栅门前,渐渐列成的长长的行列中去。那里,脚踏在水里,人们互相结识起来,谈谈政局,而且,因为他是施丹先生的儿子,每人都问问他的意见。可是最有味儿的,还是那瓶塞戏,就是那勃勒达涅的流动队在围城期中流行出来的珈洛式。当那小施丹既不在城边又不在面包店的时候,你就一定可以在水塔广场的“珈洛式”摊子上找到他。他呢,当然喽,他并不赌;赌是要很多的钱。他只在那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赌徒罢了!
赌徒之中有一个人,一个下起注来总是五法郎的束蓝围裙的高个子特别使他佩服。这家伙,当他跑起路来的时候,你就可以听见钱在他的围裙里铿铿地响……
有一天,一个钱一直滚到小施丹脚边来,那高个子过来拾的时候,低声对他说道:“嗯,这叫你眼红吗?呃,要是你乐意,我可以告诉你哪儿可以弄得到。”
赌完了之后,他就把他带到广场的一隅去,撺掇他和他一起去卖报纸给普鲁士人,说走一趟有三十个法郎。施丹很生气,即时拒绝了;这一下,他接连三天没有去看赌钱。难堪的三天。他东西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了。在夜里,他看见许多“珈洛式”堆在他床下面,还有那滚动着的五法郎的灿亮的银币,这诱惑是太强大了。第四天,他回到水塔广场去,找到了那大个儿,让他引诱了……
他们在一个下雪的早晨动身,背上负着一个布袋。报纸藏在他们的短衫下面。当他们到了弗朗特尔门的时候,天光还没有大亮,那高个儿携着施丹的手,走到那守卒前面去——这是一个红鼻子的神气和善的好驻守兵——用一种可怜人的声音对他说道:“好先生,让我们过去吧……我们的妈妈害着病,爸爸早死了,我跟我的小弟弟想到田里去拣一点儿土豆。”
他哭着,施丹呢,很不好意思,低倒了头。那守卒看了他们一会儿,望了一眼荒凉而白皑皑的路。
“快点过去。”他让开身子对他们说,于是他们就走到了何贝维力大路上。现在那高个儿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