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娇然是一口气跑着回家的,初秋的街道,干燥而湿冷,她的马尾在奔跑的风中上下颠动的厉害,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确实,她不是个体质很好的女生,这样的高体能消耗,她是自己折磨自己。她的脑子里空洞,喧嚣着阵阵雷鸣一样的聒噪,仿佛一停住双脚,脑袋就会炸开。她听到疾驰的风在耳中吼着:张娇然,你就是个懦夫,懦夫,懦夫......是的,她是懦夫,她在医院里不敢跳出来对着尚轩歇斯底里;她是懦夫,她不敢当着苏洛的面大声喊着“我讨厌你”,她的爱恨,是那么的隐忍,她只有把它们全部聚集在自己的心口,或许,会有最后一根稻草让她不堪重负,让她侧底爆发出来,也或许,她要一直这样低着头下去,被外界压垮,然后就这么沉默下去,直到在沉默中完全湮灭。她跑着,她要把自己的每个带着哭腔的细胞都激活起来,只因为,尚轩,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讨厌万物的尚轩,却在违背自己的准则。她要报复他,她要让他知道,被人抛弃的滋味,此刻她就像在深海里遭到追杀的鲸鱼,去一步步满心沸腾全力以赴地游向自己的囚牢。
“如果,你不爱我,那么,我毁灭你。”她想,这真是一句有杀伤力的台词,而她,却没有足够的底气说出。
真是一出黑色闹剧。
她跑到家中时,衣服上的汗液已经被风干了,只是头发还是淋着汗水,此刻,她有一种分外的酣畅淋漓之感。
家里的客厅上的灯亮着,这是张三笑的习惯,一旦他在,客厅里的灯都是亮的。她换了鞋后,张三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他的喉咙在剧烈地抖动,声音里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慑,他说:“张娇然,你去哪儿了,你怎么就有胆跑到现在才回来!”张娇然在张三笑面前永远是清醒聪慧的厉害,她几乎没有一秒钟的停顿,就接着他的话说:“我是去看新出的教辅了。”
她笃定的眼神,无比的真实,她以为,她装的很逼真。
可是,显然,她错了。
张三笑怎么会不知道眼前满头大汗的女儿在说着应付的谎话?他望着她,想说着什么,话到嘴边堵了回去。是的,他并没有揭穿,他只是顿了一下,指着饭桌:“吃晚饭了。”
尚轩的房间一直亮着灯,张三笑习惯性的敲了门。
饭桌上,张三笑满脸笑容,气氛出奇的风平浪静。
这样不好,暴风雨前的宁静,定然是在酝酿着更大的疯狂!
尚轩在斯文地用餐,张娇然也很和谐,他们都好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
突然,张三笑的目光投射到尚轩的眸心,他看着他,语气平静,他说:“今天回去,你妈在家吗?”
尚轩喉咙一紧,食物卡在食道,一下噎住了。他脸憋得通红,张娇然忙递过一杯牛奶。他没想到张三笑会这么问,一时间慌乱了阵脚,半天,他吞吞吐吐:“在——家。”
张三笑见状,冷笑了一声:“是吗?吓着你了?”
尚轩连忙答道:“妈妈教导我多听您的话,以学习为重。”他想堵住张三笑的,结果变成了词不达意,答非所问了。
他嗅到了火药味!
“哈哈!”张三笑狂笑,本来就是瘦骨嶙峋的脸上,表情更是扭曲狰狞,“是吗?”
尚轩一阵颤栗。
他看着他,他的眼睛里,一种说不出的侵略。“他果然知道了”,这是尚轩的读心结果。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然后便匆匆放下碗筷,说了声“我吃饱了”,便准备起身回房间。
他觉察到张三笑的不对劲,感觉事情败露了。
张三笑丝毫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他笑着,促狭的目光,说:“听你爸说你未至家中——你有必要不和我说实话么?”
尚轩的脸一阵火热,究竟是无准备的口水战。
“我去看妈妈了,与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据说你妈昨天回了娘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三笑依旧气势咄咄,尚轩被这种官僚的追问逼得心急火燎。
“是,我是没有回家!可我去的地方也没必要跟您一一汇报吧?”
张三笑点了一支烟,语气淡然:“当然要,不然怎么是你的临时监护人!”
张娇然嚼着饭粒,一时间被唬住了,只得静观其变。
尚轩望着张三笑,眼神透着不屑,他声音低沉:“我只是随便出去走走,这个,无伤大雅吧。”
“去哪?”
“公园那边。”
张三笑又是一阵发寒之笑,烟雾缭绕的,“你怎么不说医院那边?”
“医院?”尚轩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冷汗,“你跟踪我?”
“跟踪?笑话!我有那个闲心吗?况且,我怎么会做这种卑劣的事?”他站起来,走向尚轩,“不要忘了,我是张三笑,我的朋友遍布每个角落。”
尚轩腿脚有点发软,眼前的对话让他心里发紧,毫无愉快可言。
他怎么就忘了,张三笑的发家本事呢!
“我只是去医院看看。”
“看什么?”
“医院的氛围挺安详的。”
气氛瞬间冷场,张三笑弹掉了一截烟梗,眼微微一眯,“那好!你进去吧!”
张娇然一怔,她眼睛盯着张三笑,她此刻不知道他究竟想干嘛,置人于死地才是他的风格啊!见尚轩离开,便也准备离座。
“娇然,你留下!”张三笑的声音!
张娇然愣了一下,她感到一阵寒意浸透脚心,声音发颤,“爸?怎么?”
“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
“老实交代,你去了哪里?”
“去看课程了。”
“你还要骗多久!”张三笑笑意全无,他瞪着她,眼睛里要射出箭来。
“真的。”张娇然的回答,有点力不从心。
“那医院里的那个人不是你!不可能!他认识你!”
“谁?”
“医院的骨科主任,我的挚交,见过你的,栢叔叔!”
“哦......他说他见到我了?爸,可能栢叔叔看错了——”
“再问一次,你去干嘛?”
张娇然清楚了,爸爸是知道所有事情的,现在迂回,到头来还是被他道破,与其被他踩死,不如主动认错,还能减刑。
“是的,我是去医院了。”
“你栢叔叔还是没骗我嘛?”张三笑嘴角轻扬,“怎么,去干嘛?”
“写——生”
张三笑又突兀地笑起来,他提高嗓门,大声吼着,带有戏谑的措辞:“看来你还是不愿说实话——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到底在跟踪那小子干嘛?别说你不是跟踪只是顺路之类的——我不喜欢和你兜圈子。”
张娇然心揪成一团,他到底是知道了!
“是的。我跟踪了!可是爸,我也只是好奇!”
“好奇?张娇然,你要这么没出息到什么时候!”
“没出息?爸爸你呢?”张娇然被眼前这个唤作“爸爸”的男人的这句话刺激到了,是的,你可以骂她,但你竟可能不要侮辱她,这是尊严!
她望着他,一字一顿的,似乎每个字都是在心里刻着的,只是现在被人打翻了瓶子,全倒出来。她说:“爸,你说我没出息,那好,作为女儿,我想试问你为我想过什么呢?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你的玩偶,工具,你天天要求我做着你精心策划好的一切,可你又知道我的感受吗?你以为自己是领导就让我在班里占有一席之权,可你不知道这些让我活得有多艰难!你知道别人暗地里都怎么说我吗?他们说我是靠着爸爸一手扶持的草包,他们说我就是个傀儡,是爸爸你的傀儡!你知道我听到这些话的感受吗?你把我的尊严都卖在你的事业上了!是!我是靠着您进A班的,是仰仗您才能耀武扬威的!我累了,我没有资格以这样的角色生存下去,我不配!”
张三笑倏地站起,硬皮质皮鞋踩在地上“哒哒”地响。他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子,眼神凶狠而绝然,他说:“不配?张娇然,你觉得你现在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吗?你既然知道自己是一滩烂泥,我把你糊上墙了,你还想自己脱落吗?——我张扬,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出息的女儿!真是贱骨头——你怎么就不想想如何生存,就算是狗一样的生活,你也要给我活下去!你不想着怎样提高自己的战斗力,在这里跟我说着一些临阵脱逃毫无战斗力软弱如一滩死水的话,你想证明什么?想证明你本来是狗一样的命吗?——你给我记住了,从我是你爸爸的那一天,你就注定要这样生活,因为,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呵呵!”张娇然冷笑道,夜灯有点晕眼,“为我好就可以随意把我的尊严丢在地上让别人践踏!为我好就可以把我当个植物人忽略我的一切感受!为我好,就注定不是以一个爸爸的身份教导我!爸爸!你不觉得这样牵强的可笑吗?——我只想做自己!”
“自己?笑话!当你想要比别人活得优越时,做自己就是个奢侈的事,因为,你要让自己优秀就必须摈弃一切你自认为安逸的东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鼓足劲去争取,否则,你连狗的生活都没有!”
“难道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只狗?”
“你会为一根骨头全力以赴么?如果一点野心挑战都没有,你不过是一副躯壳,又怎么能比得上会为食亡的狗呢?”
张娇然浑身颤抖起来,她嘴唇抽搐,她想,这不是爸爸!不是!可是,眼前的张三笑眼光冷漠而有着无限的扩张力,就像要把她吞噬一般。她从心里吼出来。
“爸!我不想争取了!我没有那个心力!”
“你要这样退缩到什么时候!心力?你难道一点欲望都没有了吗?”
“欲望?”张娇然的回答空洞而落寞,早在之前,就被消耗殆尽了吧。
“你难道就不想为你自己喜欢的东西争取一下吗?”
此刻的张三笑就像一只在咆哮的野狼,裹着隆重的虐战气息。
“争取”,这个词汇在张娇然脑中已经稀释的没了浓度了吧,她想争取什么,世界好像都不属于她。她一脸茫然害怕,她是被张三笑的阵势吓到了,就这样望着他。
“女儿!你要记得这句话,因为争斗,才有胜利的价值。”张三笑几乎是贴近耳边对她说出这句话。
“我要怎么做?”她颤抖地恍惚地问道。
“古来兵法,首先立靶,尔后一箭穿心!”张三笑语气愈来愈低沉,像是在敲皮鼓。
她浑身僵硬,她不明白张三笑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他不是要惩罚自己的吗?
“竞技场上没有狠毒之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你要记着,要么得到,要么毁灭,这就是世道!”
张三笑的侵略之语丝毫没有消减,她听着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越发陌生起来。
“毁灭?爸爸,你好狠!”
“狠?哈哈!你想在你流血的时候见到你的对手躺着蚕食本该属于你的果实吗?你清醒吧,没有人会这么宽厚!”
“你要粉碎阻碍你一切的事物!哪项得到,不是踩在失败者的尊严上去的!”
“你想得到,就必须学会凶狠!”
“记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话!”
张三笑后来说的话,张娇然一句也没有打岔,她听着,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嘴唇肆意地张合,眼神凌厉地闪着凶光,就像古代的帝王。她想,他说的是有道理的。
要想得到某些东西,就必须毁灭什么。自己的尊严?拟或别人的尊严?她想,也许,她是该像凶残的狼族那样自私起来,万恶起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够进入她要赴的战场去夺取她的猎物!她不能像绵羊那样软弱下去了,那样只会被人剥去血肉,尸骸无存!
她望着他,目光清冷,她说:“爸!我会战斗的!”
张三笑的凶光缓和下来,他笑着,肆虐地笑,像是整个世界都要崩裂开来。
张娇然也笑了,清冷的灯光下,而她的眸光,掠过一丝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