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一池居住的小院位于洛宅第二进的东侧,那里住着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几位师兄,其中出师最早的五个人同住在东侧的一溜厢房内。
大师兄穆一池独住最中间的一间,另外四个人两两分住两侧。
除了集体排演的时候住在这里的人会离开这里,到之前洛茵去过的那个练功的院子外,其余时候他们都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练习的。
洛茵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几位师兄一起演练新戏的场景。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好、好教俺有国难投。哪答儿相求救。”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出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洛茵知道这是《林冲夜奔》的唱词,也是前不久养父犹豫很久才决定加入到戏班戏目表里面的戏曲。演绎的是风雪山神庙以后的情节,主要依靠武生表演的身段以及边唱边做而闻名。
这一曲虽然算得上是京剧曲目,但唱的实际是昆曲牌子。
洛家班虽然是依靠京腔起家,但是在扬州地界,不会几折昆曲是定然无法混得如鱼得水的。因此养父洛祁贵正在逐渐增加一些昆曲的戏目,并且有意识的培养专唱昆腔的学徒。所以不管有没有人会点《林冲夜奔》这样一出戏,多这样一个条目总是会给戏班增色不少。
但是在那些昆腔学徒出师之前,就只能“能者多劳”了。
穆一池不愧是大师兄,无论是身段走位,还是唱腔感情都拿捏的很到位,非常富有感染力。此时此刻就算是没有扮相,没有穿戏衣,也不会有人怀疑他当红武生的身份。
“师兄们在排新戏啊!”洛茵趁着第一场完结的空档,窜到了院子的中间,笑眯眯的看着几位师兄,在几个人应声看过去的时候背起双手,学着洛祁贵点评时的样子,迈着八字步,用老气横秋的口气说:“嗯,动作再大气一些,感情再投入一些,首先要将自己完全融入到角色中去,才能更好得感染听戏的人。”
本应该是稚嫩的童音,但似乎是戏班子里人的本能一般,稍微压低了嗓音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口音,掩盖了原本的清脆。
其中一个姓林的师兄楞了一下之后,却是笑着打趣:“你这个丫头,一大早的不去师父那里听课,跑来这里耍宝,当心小豆子把你给比下去!”
这位林姓师兄便是洛茵来洛家班第一日时,因为劝说白莹莹无果反而被她气到的那位。因着他本就是养父亲手带出来的弟子,又曾经教导过小豆子,一来二往间洛茵便与其熟络了起来,算得上是在这个小院里与她最亲近的人了。
而洛茵敢这样大模大样的跑来而不怕穆一池给她吃闭门羹,便是因为她知道就算穆一池不会直接听她的话,也不会当众表现出对她有多么疏离。而她就可以趁着跟林师兄说话的时候,说一些似是而非却又能宽慰人的话来。
见林师兄果然没有多客套,她微微放心了的同时,嘟着嘴扮可怜:“好不容易抽出些时间来看你,一句话都还没说就要赶我走吗?那下次你去爹爹那里的时候我可再不会帮你说话了。”
头一批出师的师兄并不是各个都似穆一池那般只管唱好戏就行的,有时候还需要管一下戏衣、行头和乐器之类的东西。这位林师兄虽然出了师,名头却并不响,反而在乐器上比较在行,所以有时他会代替生病的乐师弹奏乐器。
洛祁贵也曾想过让他专职乐师,但是他对于演武生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热情,那种痴迷和狂热让洛茵为之感动。所以之前有一次洛祁贵找他谈话,希望他能专职乐师却被他拒绝的似乎,她曾帮他说过好话。
当时她是如此说的:“班子里又不缺乐师,反而是他对待戏曲的这种狂热很感染人呢!不如日后让林师兄专门教导小学徒吧,免得又出现个似小豆子一样的人都没人发现。”
当时她虽然是在替林师兄说话,却也不可避免的带出了一点对小豆子的成见,也就是那个时候让林师兄知道了她和小豆子之间不可言说的争锋相对。
“呵!小小年纪倒知道威胁人了?”林师兄语含笑意,并没有什么讽刺的意味在内,但是看到洛茵居然真的作势要走,也还是急忙出言阻拦,“哎哟我的小师妹可别走啊,师兄我说错了还不成吗?”
穆一池冷眼看着这两个人嬉闹,心底嗤笑不已,却碍于在场人多,只能缄口不言,但是也并没有表示出要插话的意向。
在他看来,这两个人一个是乳臭未干,一个是不思进取,在唱戏上面都不怎么有天赋,在这条路上定然是走不远的。他虽然不会因为怕被后来者超过而打压人,却也不会对他们的三心二意发表意见。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既然他已经不能再选择自己的路,那么他也不会把个人的意志强加在别人的身上。一个人除了本身,还有谁会对他自己的人生负责?
然而就在他冷眼旁观的时候,这两个人接下来的谈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要是我的话我才不会紧张呢,我就当那底下都是大白菜,你对着大白菜唱戏会紧张吗?”
清脆如黄莺出谷的童音在耳边回荡,一圈一圈似是能在心里划出涟漪,拨动着他原本不为所动的心弦。
“噗哧,你还真能想。这么想当然好,但是未必能做得到,你站在那上面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想那些,就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看你,而你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更好啊,就当成是在排演不就好了,不用管成败,不用管得失,心无旁骛的时候效果不是最好的吗?”只见小小的人儿狡黠灵动的双眸含着笑意,声音中还带着一丝丝的得意,那股子机灵俊秀的劲头让人看了忍不住就生出一些赞同的心思。
穆一池不知道他们之前是在说什么,但是却直觉得认为,她就是在旁敲侧击得告诉他,独自撑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是成功路上必不可少的一道坎,跨过去,海阔天空。
洛茵的确是在旁敲侧击,一边在跟林师兄说话,一边还想着不知道大师兄是否能听出她说这话的意思,与此同时还分心去观察他的表情。
只见他一开始的时候还在神游物外不知道想什么,后来却是若有所思一般看着自己,便连忙收回了视线,冲着林师兄挤眉弄眼的寻求配合。
而林师兄哪里能不知道她的那一点小心思呢?最开始洛茵一提起话头的时候他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她此行的目的,之后自然是假装无知的与她一唱一和。
此时见她如此,虽然忍笑忍得很辛苦,却也不会置之不理,“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待你有机会上台的时候就知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了。”
眼角余光看到大师兄穆一池显然是在想着事情,抬头看了眼天色,板起脸假装训斥道:“行了,闹够了就赶紧回去上课,当心迟到了师父罚你。”
洛茵见目的达成,也就不想多逗留,借着他的话一溜烟就往外跑,得了便宜自然也不会忘记卖乖:“师兄加油练习哦,我等着看呐,可别让我等太久了!”
虽然目的达成,但是跑回内院的洛茵还是迟了早课,不可避免的受了罚。
她冲着养父佯装生气的脸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当然也没有解释更没有邀功请赏。这件事她认为是应该的才会去做,并不是为了讨养父开心,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说呢?
双阳节这一日与去李府出戏那一日相同,早早的班子里的人就驾着驴车将东西运送过去,然后等着此间主人宣布开始。
与之前那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并不是在谁家的府邸之中,而是某一户富贵人家在城郊的一处园林之中举办宴会,宴请扬州城内各家有名望的富商。
洛茵隐约记得上一世也有过这样的一个宴会,但是那时的她关心自己的生活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关注这样有钱人家的事情?因而直到她随着戏班的人来到了这处设计精巧,处处透着富贵气息的园子里时,才恍然发现,居然是有着“扬州第一商”之称的林裕熊老爷子带头举办的这一次宴会。
这林老爷子的商业才能和传奇事迹,可以让说书的人三天三夜说不尽道不完,然而他真实的事情却并不广为人知。不过对洛茵这个重活一世的人来说,却是知道这个人的一些好恶的。
林老爷子虽然坐拥数万财富,却并不喜欢过于华丽贵重的东西,更是提倡节俭。似今日这般奢靡的设宴广邀众人,次数屈指可数。
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品性,也因此,才能被上一世几乎万事不管的洛茵记住。
她一边随着洛祁贵往戏台所在地走去,一边想着这园子和林老爷子的事情,猜测着这一次宴会的目的。不过很快,她的心神就被这园子里的精巧设计吸引了目光,没有心力去想那些与她无关的事情了。
这园子出自名家之手,虽然已有百年历史,却并不显破旧。名义上是属于官府督造,实际上却是为林家所有,而且还曾经接待过京城里来的大官。不过另有小道消息称,当时接待的是皇室成员。
是而这里并不对外开放。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次的宴会才会显得异常的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