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真的都不记得了,”范启良面无表情地道。
“我当然不记得了,这哪里还有假。早上一醒过来,我人就在道德社总坛了。你猜怎么着,孔大老爷亲自坐在床头嘘寒问暖,楚老爷等人在他后面一字排开,个个目光殷切……”陈旭元忍不住卖弄的毛病,眉飞色舞,可范启良居然面带嘲讽地看着他,毫无半分震惊,陈旭元不由得一滞,故作平静道:“可我醒过来后,脑子里就一片空白。昨天夜里,打到后来,我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呢,不知道怎么,早上又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地躺在床上。”
“那孔大老爷就没跟你说说?”
“呵呵,他说我立功了,成功阻止了一起越狱案件……”
范启良嘴角一弯,笑了,脸上有些暖意,“陈旭元,你这人说话倒还真有意思,有时候颠三倒四,颇有些童趣。‘成功阻止一起越狱案件’,粗听不顺,细想却又无甚不妥,你是不是不识字?”
“我……”陈旭元脸一红,心中暗骂,老子正规大学本科毕业,你说我识字不识字!我也就是跟你们语言习惯不同而已,时不时流露出一点,你们就能理解成我不识字?他心中抱怨,嘴上却只能解释道:“我识字,不过不是全都识得,大多数都认识,有些生僻的复杂的,确实不太认识。不过我能读能写……”
“不要紧,”范启良温言道:“我只是觉着有趣,随口一说罢了,你不要紧张。”
“这个……”陈旭元看着范启良带着笑意的脸,心道,到底是谁颠三倒四呀,我要说昨晚的事,你非要说我不识字,现在还开始安慰我。干什么呢,想跟我拉近距离?这女人虽然看起来标致,可是骨子里却是个变态,我不要被糊弄了。
范启良用居高临下的口气道:“昨晚你带人夜入内狱……”
陈旭元心里咯楞一声,怕什么来什么,他最怕的就是范启良说出他带着胡圣勇进内卫府的事,果然人家没忘记。他连忙辩解道:“昨晚我是真的奉了令才去的内卫府……”
“嗯,”范启良点点头,“我后来也想明白了,以你的身手和为人,居然理直气壮的和我动手,一定是有恃无恐,只怕一边动手,一边还给我设计好了忤逆上官的下场。”
陈旭元一愣,“以我的为人?我什么为人?我们俩其实是昨天才相识的吧?范郎官你怎么知道我的为人?”
“净街之虎,下三门第一猛将,下三门第一浑人,下三门第一淫贼,你这些雅号,在南京地面上真是如雷贯耳,家喻户晓,我怎能不知道。”
“什么?”陈旭元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哪来这么多雅号呀,都是别人在背后编排我,我的名声绝无这么坏。至于什么浑人,那是说我大哥,什么淫贼,从来没有过——我本身守身如玉,纵然道德社旗下有些海底捞别院,可我对那些姑娘一向是敬而远之,秋毫不犯……”
“你秋毫不犯?”范启良又一脸嘲讽地掩了掩自己的衣服。
陈旭元无奈,一摊手,“我那不是故意的,实在是……”
“住嘴!要我说多少次,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哦……”陈旭元心中一阵腻味,这个臭娘们自从被我发现是娘们后,还真是时时刻刻以娘们的身份自居啊。明明是你自己硬要把话题引过去,我刚要解释你就让我住嘴,过一会又提起来,我刚又要解释,你又怒怪我反复提起——有你这么分裂的么!
范启良见他不言声,还以为他羞愧到无以附加,便主动岔开话题,“不过也真要感谢你了,昨晚要不是你进了内狱,还真让那个人犯跑了。说起来,我现在想想,还觉着不寒而栗,文德嗣绝不是一般人,甚至我恍惚觉着他根本就不是人……”
“咳咳……”陈旭元正好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递到嘴边,闻言一激灵,呛了口水,连忙岔开话题,“他武功高明归高明,倒也还没高明到不是人的地步吧?他要真是那么高明,举举手就把我们三……两人杀了,哪还用苦战那么久,最终也没逃出去。”
“也不是,若不是你,昨晚他真就逃出去了。咦,要这么说,其实你也不是一般人,我回想起来,也觉着你也不是人……”范启良脸上带着促狭的微笑,停口不说,就那么看着陈旭元,明显是等着陈旭元告饶。
我的姑奶奶啊,你这是跟我谈恋爱么?还逗引着我?陈旭元心中有一群草泥马呼啸而过。他也是花丛老手,该认怂的时候绝不装英雄,连忙低眉顺眼道:“范……范……范……范”,他想说两句稍微亲密一点的话,可是忽然发觉不知道如何称呼范启良,叫范郎官太远,叫启良又太硬,所以舌头一打结,结巴了一下。
“范范?你叫我范范?”范启良脸红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旭元。
陈旭元心中又有一大群草泥马呼啸而过,“我……我……”
“住口!”范启良红着脸声色俱厉,“口齿轻薄之辈,你再敢这么得寸进尺,我……我……我杀了你!”
天哪!这还让不让人说话了,谁他祖宗的叫你范范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范玮琪吗!陈旭元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解释。但范启良马上便翻转脸色,道:“我看你也算救过我,就饶了你,但以后你若是再乱叫,再有非分之想,就算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是决对不会放过你的。”
陈旭元呆滞地点了点头,他忽然觉着气氛不对,这个范启良,这个变态的老女人的语气和神色似乎有些问题。他暗自诧异——她这一举一动的怎么像是跟我撒娇,跟我玩欲拒还应那一套啊。他心中呼喊:大姐,你多大了,你三十好几了呀,这个年代都可以做奶奶了。而且你女扮男装呀,你是个变态,你是个虐待狂呀。我跟你就是昨天打了一架,撕了件衣服,你不要这么感性好不好?!
范启良平静了一会,屋里俩人静悄悄地都一言不发,各自看着屋里某处,目光绝不交叉,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余光里的对方。屋里有阳光射进来,灰尘在阳光里起舞,若是盯着看,很容易便把自己的思绪也陷进去,跟着翩然舞动的灰尘,想些不知所谓的事。
俩人又安静了一会,陈旭元是根本不敢开口了,所以范启良只好先打破僵局,“陈旭元,我这人恩怨分明,我说要谢你便要谢你。虽然你昨夜打伤我在先,但你是奉令行事,迫不得已。你救我在后,却是介于可救可不救的两可之间,足可见你的本质里还是有些古道热肠的侠气。”
陈旭元挺了挺胸,点了点头,紧紧闭上嘴巴。
“昨夜你带人进内狱,做什么我不问,也没跟上面交代过,你不用担心。其实你那些事,都不算稀奇,无非是上面有什么打算。今早我向上面回禀昨夜内狱的大事,说起你半夜入内狱,可上面居然毫不惊讶,问都没问为何你一个忠勇郎,深更半夜出现在内狱,我又如何能不解上意。”
陈旭元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释然一笑,做出一副‘你懂得’的表情。
范启良笑了笑,用手往上指了指,“说来也好笑,那位对你还真是挺刻意维护的,陈旭元啊陈旭元,少年得志最忌轻浮张狂。昨夜你若是好好跟我说,我们俩又如何能剑拔弩张,以至于大打出手呢?”
陈旭元一摊手,心中窃喜。因为他一直不知道如何遮盖胡圣勇的事,所以一听范启良已经猜到昨晚自己的作为是受孔仁义的指使,立刻觉着找到了好办法。他特别坦然地指指上面道:“不让说呀!我也是哑巴吃黄连,真是有苦说不出。上面的事,我们心里有数就好,千万不要再说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位知就可以了。在这个门里,我们俩人昨晚同生共死,可以推心置腹。出了这个门,我是绝不会认这个话的,你也决不要提,这也是为了我们好。”
陈旭元想了想,又嘱咐一遍道:“你要记住,我是奉令看管文家人犯的忠勇郎,昨晚也是一时兴起来看顾人犯,而且……我是一个人来的,你一定要记住!”
范启良冷笑一声,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用手指了指上面,撇了撇嘴,“我猜就是,这位……”她伸出手掌平推,“这位也是那位的人吧?”她又用手指了指上面,意思是昨晚用掌的那位也是孔仁义派下来的人吧。
陈旭元简直心花怒放,爱死这个喜欢自作聪明的变态了,却仍然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这不是你该问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你也没见过,和谁都不能提起,包括那位!其实……你说了也没用,那位绝对不会承认有这样的指派,就算说出去,只要上面不承认,只怕到时候我们俩也难逃一个污蔑上官的罪名!”他用手指指上面,斩钉截铁地宣布。
范启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在内卫府也浮沉十载,这些道理难道还用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