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沈重还是照旧早起,沿着壶流河跑了三十里的样子。经过和阿福铁牛交手之后,沈重这些日子锻炼得更加勤快了,而自己的身体也比以前更加强壮了一些,比起以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少爷来,简直是脱胎换骨了。
每天沿着河岸跑步,河边的一些商铺中的人也跟沈重混熟了,尤其是前些日子救回失踪孩童之后,沈重便成了全城百姓夸赞的对象,这一路跑下来,没少跟人打招呼。
不过,今天却和平时有些不同,路上许多人对沈重的态度明显比以往更加热情,而且言语之中还多了些敬重。
沈重心里都清楚,这些变化都是因为单守德的关系,一夜之间,沈重攀上了单守德的关系,成了单知州的座上宾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在蔚州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沈重对这些并没有太过在意,在路边一个早点铺子吃了些东西,又在一旁的棋摊上下了两盘棋,抬头看看时日不早了,这才一路晃荡着来到了州衙。
州衙前早有一个得了吩咐的青衣小厮在那里等着,沈重通报姓名之后,便随了他穿过角门,一路沿着甬道,来到了二堂一侧的花园中。
此时正值隆冬,万物凋敝,只这花园中还开着几丛梅花,淡淡花瓣散落枝头,枝影疏斜,凌寒独放。
小园之中有一六角亭,单檐硬顶,上覆瓦片,如飞翼凌悬廊柱之上。六角亭有五面搭了毡布,用以抵挡冬日的寒风,只留下一面,正对着怒放的寒梅。
此时亭中石凳上已坐了几人,一个个都是读书人打扮,看上去年纪都不算大,正围坐在桌前煮茶赏梅,高谈阔论,每人旁边都放着炭盆,盆中加了香料,小亭之中香气馥郁,暖风醉人。
还有两个俏丽的婢女,侍立在一旁,手拿茶壶,殷勤地为几人斟茶。
沈重朝亭内扫了一眼,发现在座几人都是方巾儒袍,一身文士打扮,马文风也在一侧,半边屁股坐在一个软垫上作陪。他昨天晚上挨了一顿板子,没想到今天居然就能下地走路,看来那两个衙役还是放了水的。
“单大人不在?”环视一周,发现单守德并没有在场,而马文风在小亭内和几人打得火热,沈重微微皱眉,向引路的小厮问道。
青衣小厮恭谨答道:“单大人正在后园,一会便到,还请沈公子在这里稍候片刻。”
“好了,不用管我了!”沈重摆了摆手,让小厮退了下去。
那小亭中几人此时也看到了不远处的沈重,其中有一人和沈重见过面,刚想要起身招呼沈重,但被马文风窃窃私语了几句,几人看向沈重的眼神都有些不善了。
沈重也没理会他们,自己站在了回廊下面,晒着冬日暖阳,负手赏梅。
几人看沈重没理会他们,低声嘀咕了两句,亭中一人站起身来向沈重招呼道:“呦,这不是沈公子吗?您如今可是知州大人的座上宾,快来坐,快来坐!”
“几位公子,你们慢聊,我马文风先告退了!”马文风扫了沈重一眼,起身和众人一拱手说道,“这沈公子是知州大人的贵客,我马文风惹不起还是躲得起,他一来,我可就要退避三舍了!”
“马师爷这是什么话?您是知州大人的左膀右臂,怎么说也是这州衙之中的吏目,难不成还要看一个商人的脸色?”几人正和马文风聊得热络,见马文风起身,其中一人扫了沈重一眼,清了清嗓子,故意大声说道,“这士农工商,自古以来商人就是排在最末位,就算是这沈公子得了知州大人的赏识,那也得有个高低尊卑,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就是这个理,豆芽再高也就是盘小菜,水再大也漫不过船去!”另一人大冬天手里还拿着把扇子附庸风雅,听人们都如此说,也收了扇子摇头晃脑说道,“就算是攀上了知州的高枝,也轮不到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
“对,对,对,狗肉上不了席,这引车卖浆之流,贩缯屠狗之辈,终究是难登大雅之堂啊!”
“所谓无商不奸,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小亭中另一人搭茬继续说道,“商人眼中只有私利,就算有人不知为何一时获得了知州的青睐,那也只不过是跳梁小丑,沐猴而冠,成不了什么气候的,马师爷就瞧着吧!”
听到亭中几人越说越是热闹,沈重知道这些话是指桑骂槐,有意说给自己听的,再看看一旁陪坐的马文风脸上得意的表情,心下不由好笑,反正也左右无事,便信步来到了小亭前,打算和亭中这几位好好斗斗嘴。
沈重缓步踱来,看亭中几人越说越是起劲,刺耳的言辞不断从口中说出,忍不住开口问道:“听诸位说得如此义愤填膺,看来对我们这些商人是很不屑了!”
“我爹给人脸那是我爹的事儿,但就怕有人不知好歹,还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开口说话那人懒洋洋的,斜了沈重一眼说道,“沈公子,我在这也劝你一句,商人就是个商人,你就算在我爹那里再得了赏识,那也只是给你个面子而已,就和那天上的风筝是一个意思,甭管你飞得多高,那绳可都还在我爹手里攥着呢!”
“原来这位就是单公子!”听完单公子这一番高高在上的抢白,沈重心说你还真把你爹当盘菜,压下心中怒气拱手一礼,“单公子也是读书人,听你这一番话,沈某还真开悟不少!刚才听你们又是士农工商,又是贩缯屠狗的,不就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商人吗?但我不知道,单公子对陶朱公是什么看法?”
“陶朱公辅佐越王成就一代霸业,功成身退之后携美归隐,三次散尽家财,三次成为巨富,那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单公子说到这里撇了撇嘴,一脸不屑上下打量沈重一遍,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沈重的意思,口中说道,“你这商铺连间、一身铜臭的商贾怎么能和他比?”
“陶朱公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太史公都交口称赞,我自然是比不得的,但陶朱公那也是家资巨万,商铺连间!”沈重说道这里顿了一顿,微笑着继续说道,“听方才诸位那一番话的意思,是不是陶朱公在诸位眼中也就是一身铜臭的商贾?”
“感情你在这儿等着我呢,这个……”单公子没想到沈重有这么一说,微一迟疑,气势上已经是弱了几分。
明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初就定下了士农工商各阶层,商人就是排在最末位,甚至连每个阶层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都是规定得一清二楚,此时到了明中期,这些规定已经没有那么严格,商人穿绫罗绸缎也算不得什么,但几百年下来的成规让他们见到读书人还是自觉低人一等,这是商人们已经在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
亭中之人为了给马文风出气,便想拿着沈重商人的身份取笑一番,要是一般别的商人,保准低三下四地陪着不是,但没想到沈重居然不理诸人这一茬,搬出了陶朱公范蠡,一个反问就将在座诸人噎了个够呛。
这也是因为沈重身份特殊,一来沈重是后世穿越而来,对这些上下尊卑的观念没那么清楚,二来沈重现在可不只是商人,他还有着一个锦衣百户的身份,这可是官面上的身份,就算单守德也得敬上几分,虽然此时当着众人不便挑明,但沈重此时底气却是足的,就眼前这几个读书人和马文风,他还真没放在眼里。
见单公子被沈重问了个哑口无言,旁边那人连忙摆手说道:“你这人也没读过什么书,我这儿跟你也说不清楚!”
“没读过书怎么了?我可是听过这么两句,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沈重笑着摊了摊手说道,“汉高祖刘邦和楚霸王项羽这两位可都算得上是盖世英雄吧,不也没读过什么书?这位兄台恐怕在汉高祖和楚霸王面前也是说不清楚,要不怎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
那人只是想借机贬损沈重两句,没想到沈重居然雄辩若斯,此时张口结舌,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你……真是岂有此理,我也不和你说这些,我就知道一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可是古人说的,听清楚了,他可没说惟有行商高!”
“呵呵,读书高?那我倒要问一问,在座诸位有几家家里没开着铺面?”沈重看着在座诸人,掰着手指一一数来,“你家的米店生意兴隆,你家的纸行也没转让吧?”
经商虽然地位比较低,但累积财富却比种地快了不知凡几,就算有些人家中坐拥上百顷土地,却还是会开出一些铺面来,这种情况并不少见。甚至连大同城代王府的代王爷,那可是一等一的皇亲国戚,也在蔚州城开出了不少铺面,这一点蔚州城几乎人尽皆知。
众人能围坐在这里煮茶赏梅,最少也是衣食无忧,其中还有几人家中都开着铺面,就算是地主,也开着米店之类的店铺,将收获的粮食,通过米店销售出去。单守德虽然现在是知州大人,但他家在江浙,祖上也是有些田产买卖,要按沈重这么算的话,也算是半个商人身份。
这一下被沈重问到了痛处,面对沈重的质问,刚才还高谈阔论的几人低下头去,不知该怎么回答。
“咱们大哥也别笑二哥!”沈重冷笑一声说道,“没有我们这些商人交通往来,各位春夏吃到的鲜荔枝,秋冬喝到的热花雕都来自哪里?没有我们这些商人,诸位身上的华衣美服,口中的珍馐玉食又来自哪里?”
亭中几个书生面面相觑,这种说法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新鲜之余感觉沈重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该如何辩驳。
“像你们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只会夸夸其谈,你们也别瞧不起我,我倒还真不屑和你们为伍。”话不投机半句多,说了这半天,沈重呛得在座几人是一愣一愣的,此时甩了甩袖子一脸鄙夷说道,“真以为读了几天孔孟就成人上人了?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明心见性,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是像你们这样,自以为读了几本酸书就自高一等。有两句话送给你们,记好喽!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从来读书人!”
“哈哈,复生说得好!这些书生一个个感觉读过两本书就不可一世,尤其是犬子景清,居然不将我这个老爹放在眼中,复生这次可算是替我杀了杀他们的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