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送走冯吉顺之后,天色便已经暗了下来。
沈家作坊的工匠大部分都是长工,吃住都在作坊中。这个时间,作坊的场院中飘起了饭菜的香味,干了一下午活的工匠此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都聚到了伙房里,用海碗盛了满满的饭菜,和三五个相熟的人凑到一块,享受难得的晚餐时光去了。
但会客厅中的崔禄和席大生却眉头紧锁,茶桌上面的茶水凉了热,热了凉,一壶茶已经泡得没了味道。
沈重接下冯吉顺三百架马车的事情像一块大石一般,压在两人的心口,让他们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吃饭。
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三百驾马车,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算所有工人不吃不喝不睡,一天到晚全部精力都用来造车,也好像夸父逐日一般,累死在虞渊,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席大生此时脸色灰白,在茶桌旁的一张红木圈椅上坐着沉默不语,他在作坊中已经干了三十多年,对作坊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想到三个月后沈家作坊便要赔掉三万多两银子,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管家崔禄也是坐在沈重的另一侧,不住地唉声叹气。
会客厅的气氛有些沉重,但沈重却面带轻松,他将文契轻轻折起,小心地锁在了会客厅多宝阁上的一个木匣里,似乎收进木匣里的就是实打实的三万多两银子的银票。
等沈重再次回过身来的时候,面上已经由三春的和煦变成了隆冬的冷冽,澄澈的双目开阖间一片寒意。
冯吉顺的这张文契完全是出自沈冠文的授意,这一点明眼人都能看清楚,但就是这样才更让沈重感到心寒,看来这次为了家族的掌家权,非要闹到叔侄反目,不死不休为止了。
这也是这次沈重为什么不顾席大生和崔禄的劝阻,做主接下这三百驾马车订单,而且还增加了赌注的原因。
在他看来,这张文契就是一张挑战书,是二叔向他发出了决战的邀请。自己与二叔的家族争端,将在这一次交锋中见分晓。
所以这一次,沈重只能前进,不能退!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上次沈重以退为进让二叔收回了分家的想法,因为自己当时无所倚仗,但现在不同,手中有了木工作坊之后,沈重也有了和二叔较量一次的底气。
富贵从来都是险中求,这一次对沈重来说,是机遇也是挑战。
和人对赌三万多两银子,这对上一世每次执行特工任务都是命悬一线的沈重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看了看自己左右两边操心的两人,沈重微微一笑,说道:“崔叔、席师傅,你们别担心,事情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糟糕!”
“唉,也怨我,没明白少爷的用意,当时该快点把冯吉顺送出去的!”管家崔禄垂头丧气说道。
他是后来才想明白,沈重故意虚张声势,就是想要将冯吉顺吓走。但没想到冯吉顺居然看穿了少爷的用意,这让崔禄有些自责。
三万多两银子,如果真的赔给冯吉顺的话,沈家的木轩坊肯定就彻底垮了,那少爷在沈家的地位,肯定也是一落千丈。
但沈重却不是这么想的,他加大赌注,固然存了让冯吉顺打退堂鼓的心思,其实更期待的还是冯吉顺能接下这份赌约,因为沈重有信心,自己一定能赢。
三个月的时间造三百驾马车,在沈重看来,不过是提高生产力和生产效率就能做到的事情。
“席师傅,我有一个想法,你看能不能行?我们作坊既然三个月内完不成三百驾马车,那咱们就分一些出来,给蔚州另外的几家作坊一些订单,这样咱们这边再多加把劲,应该还是有希望的吧!”
要说所有的方法之中,沈重最先想到的,就是这种外包的方式,这应该算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一种方法,只要能有效调动起蔚州城大大小小的木器行,为我所用,这件事情应该大有可为。
“少爷说的这个方法倒是可行!”听到沈重的这个想法,席大生眼前一亮,似乎是看到了一丝希望。
如果让其他作坊加入进来,共同完成三百驾马车,那沈家作坊这边的压力便会减轻不少。
而且,如果这件事情能善加利用的话,也是增加沈家木轩坊在蔚州影响力和控制力的好机会。
不过席大生皱着眉头计算了一番,却是又轻轻摇了摇头:“少爷,咱家作坊是蔚州城最大的,每月的产量基本上能占到蔚州城的半数,但也就四十架左右。剩下的蔚州那些家小作坊加起来,一个月最多也就是三十驾,三个月的时间,满打满算能完成二百多驾,距离冯吉顺要求的三百驾,还是差了不少。”
管家崔禄也在一旁说道:“估计冯吉顺和二爷草拟这份文契的时候,就已经大概估计了一下蔚州城每月马车的生产情况,要不然也就不会提出这样一个充满诱惑力,却又让咱们摸不着的数字了。”
“而且,还有一点。”席大生面带忧色补充道,“这些年来,城中的小作坊一直在咱们的压制下,都巴不得咱们作坊出点意外。这次终于等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听到风声之后铁定会落井下石,到时候肯接咱们外包生意的恐怕会寥寥无几。”
席大生这几句话,彻底堵住了沈重想要将接下来的订单外包出去的念头。
“另外,这件事传扬出去的话,会对咱们作坊极为不利。如果工匠们听说了,估计有不少人会为自己的下一步早做筹谋,这样作坊里面人心浮动,能安心做工的人就更少了。”管家崔禄在一旁补充道。
席大生和崔禄越分析越是心凉,对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少爷这次是接手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沈重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上一世关于企业管理的方法一个个浮现在脑海里。他相信,总有一种方法能解决眼前的这个问题。
皱眉沉思半响,沈重轻轻说道:“人各有志,工匠们有人要离开的话,咱们也不能强求!但作坊里的十五位掌墨师傅无论如何都要留住。这就拜托你了,席师傅。”
对于工人的离开,沈重丝毫不以为杵,他刚刚将这些工匠的心收拢过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大问题,而且一般的工匠离开之后,对作坊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他已经想到了后世的一种重要的生产方式,此时他脑海中的思绪已经慢慢厘清,形成了一个初步的想法。
“放心吧!少东家,十五位掌墨师傅一多半都是沈老太爷带出来的,对咱们作坊还是有感情的,由我出面说一说,他们应该会愿意和作坊一起患难与共。”
沈重点了点头,一个大胆的想法已经完全成型,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他按住自己心底的兴奋,又在心里仔细推敲了一遍,向席大生问道:“席师傅,能把冯吉顺要定做的马车图纸拿给我看一下吗?”
因为会客厅中经常会和定做马车的客户商定马车样式,所以作坊里能制作的各**车都在这里留有一份详细的图纸,卷成一个个卷轴,斜插在书桌一侧的书画缸里。席大生在几个卷轴中翻找了一番,顺手抽出一个,递给了沈重。
建筑设计的方式,其实远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用图画表示,汉朝初期已经开始使用图样,而在公元七世纪初,隋朝已经开始使用百分之一比例尺的图样。所以席大生拿出的这份马车图纸十分详细,马车的各个部件都一一标注了出来,让人看上去一目了然。
冯吉顺要的这**车是古代远途客运时用来载客的厢式马车,式样不算太复杂,总共分成了车辕、车轮、车辐、车厢等几个部分。每个部分的卯榫结构都用图样的方式详细表现了出来。
沈重将图纸拿在手中细细琢磨了一番,脑海中的想法越来越清晰,思路也越来越顺畅。
“席师傅,我有一个想法,你看这样可不可行……”沈重将图纸平铺在桌子上,重新倒了杯已经泡得没有味道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缓缓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席大生听完沈重的想法之后,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