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冬去春来。
绍兴十年一开春,临安就陷入大战来临前的恐慌。宋金边境的傕场,因金兵屡次侵扰而纷纷关闭,和议中归还的陕西、河南等地也陆续被金兵重新占领。街头的百姓都在惶惶不安,仿佛战争随时会降临,再次打破平静的生活。
岳府里,几个姑娘围着小小的摇篮看着襁褓里的小人儿,七手八脚地逗弄着。没一会儿,小娃儿终于哭了起来,仍躺在床上的巩氏赶紧抱起了孩子,搂在怀里轻声哄着。
巩氏还在月中,不能吵闹,岳夫人实在看不下去,轰了她们几个出去。安娘虽出了门,仍恋恋不舍地望着房内的孩子,一脸的喜爱。
涘儿看到她脸上的光辉,不由打趣道:“安姐姐这么喜欢孩子,看来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了!”
安娘一反常态没有翻脸,反而意味深长地笑着。春节一过,安娘及笄,岳夫人生怕战事耽误了儿女婚事,便为安娘办了喜事,是韩世忠麾下的一员战将,名高祚,两人婚后甚是美满。只是最近宋金边境紧张,各宣抚使都已回到所辖宣抚司,随时准备应战。
杨甜婉看着安娘脸上泛着母爱的光辉,仔细打量了她的身段,又看看她的小腹,轻声问:“安娘,莫不是有了好消息吧?”
闻言几个姑娘都转头看向安娘,安娘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嘴角的笑意更深。涘儿乐得握住安娘的手,笑道:“姐姐有了好消息怎么不说?这样的好消息应该早些说,让我们都开心开心呀!”
安娘一手轻轻按在小腹上,眼神幽幽地望向远方,道:“这孩子来的有些不是时候,现在正是多事之秋,爹爹、哥哥还有——他,随时都要上阵杀敌,我不能让他们分心。家中事务已让由娘忙得不可开交,大嫂又刚生了甫儿,我又怎么能让娘再为我操心呢!”
涘儿急道:“可是姐姐的身体也要紧啊!”
安娘理解地点点头。“这个我晓得的。我看过大夫了,大夫说我脉象平稳,没什么大碍,只要不过于操劳就不会有事。所以,我想等过段时间再跟娘说。”
平娘过来握住安娘的手,微微笑道:“就依大姐说的。父兄在外守卫国土,我们也要撑起这个小家,让他们再无后顾之忧。”
几人相视点头,各自笑了起来,笑中有欣慰也有坚强。
春意正浓,院中的香樟树已枝繁叶茂,微风扫过,枝叶沙沙作响,几个人抬头看看这棵树,都觉得这是好兆头,不由都笑了起来。
五月时,金国背盟南侵,都元帅完颜宗弼分川陕、两淮、京西三路进攻,仅一月便夺回河南、陕西。
宋帝赵构命各军出击,东路由韩世忠、张俊节制两淮军马,西路有吴璘兄弟节制陕西诸路军马,中路由岳飞、刘錡对垒完颜宗弼。
六月,完颜宗弼率步骑十万攻打顺昌,并出动“铁浮屠”和拐子马。东京留守刘錡利用酷暑天时,车轮战耗尽宗弼兵力。宗弼不力,逃回开封,刘錡乘胜追击,又歼敌一万。
岳飞以“连结河朔”之策,连结抗金义军首领梁兴渡黄河,岳家军主力进驻郾城,张宪驻扎颍昌,对开封成包围之势。
七月,宗弼经休整,亲率一万五千精锐质朴郾城,岳云跃马驰突,或角其前、或掎其侧,大破拐子马;小队斥候以提刀、大斧砍马足对付铁浮屠。七月中旬,宗弼又率兵攻打颍昌,岳云驰援,与张宪里应外合,金军大败。宗弼无奈,命十万大军驻扎在开封近郊朱仙镇,岳飞大军压境,直指开封。岳飞与众将豪言:“直捣黄龙府,与诸军痛饮尔。”
宋帝赵构练下十二道金牌,岳飞一部孤军深入,补给供应不上,无奈撤军。北宋遗民拦马阻拦宋军南归,岳飞怅然:“十年之功、毁于一旦;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班师的消息传回临安,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有直指当今圣上罔顾光复之大业,偏安一隅;也有指责圣上不顾父子兄弟之大义,置他们于不顾。但更多的百姓庆幸战火没有扩展到长江以南,他们依旧可以安居乐业。
岳飞、韩世忠、张俊的部队俱已回到驻地,三员大将只带了一队亲信和几个部将驰马回京述职。
安娘得了消息,早早就起身,要去城门外迎接夫君。因战事吃紧,她一直没有机会告诉夫君她有孕的消息,这次重逢想给他一个惊喜。安娘的月份已大,行动不便,平娘和涘儿不放心,便陪着她一起到了城门。
城门早已聚满闻讯赶来迎接几位大将的民众,平娘怕人多挤伤安娘,扶着她在人群后静静等待。安娘不知是激动还是喜悦,手一直在抖,涘儿扶着她的手臂,传染到她那份紧张,也跟着抖起来。
城门大开,三员大将着战袍骑马缓步而入,当看到张宪安好地紧跟在岳飞身后时,涘儿的心顿时放了下去。安娘也在看到父亲和兄长后,松了口气,人却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踮着脚抻着脖子看,寻到韩世忠,却并未在他身后看到夫君的身影,她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涘儿眼疾手快,急忙扶住。平娘看着失魂落魄的姐姐,转头看向骑在马上的父亲,终是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马下,岳飞看到她,愣了一下,呵斥了她一句,她却不为所动,只拦下韩世忠的马,躬身行礼,抬头询问。
韩世忠顺着平娘的手看到了安娘,头盔下看不见他的神色如何,只见他突然翻身下马,围观的百姓不知何事,却都自动让开了道路。战甲在行进间发出铿锵的声音,每一声都似敲击在人心上。韩世忠大步走来,立在安娘面前,黝黑的面容现出几分惭愧,他从胸甲里掏出一个同心结,递到安娘面前,沉声道:“侄女,世伯对不住你,没能把子敬给你带回来。”
安娘浑身一震,眼中的希冀瞬间破灭。她抖着手接过同心结,原本的大红色已成了酱黑色,她看着同心结好似看到丈夫,一把将同心结按在胸口,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涘儿看着染血的同心结,心中一阵绞痛,她使尽全身气力撑着安娘,只不经意地低头一瞧,地上竟有一滩血水,安娘的裙摆早已浸湿,涘儿隐隐猜到是什么,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叫着平娘。
平娘推开众人,看到安娘的情况,眼睛一红,却镇定地询问周围的妇人,是否有稳婆。一问之下,稳婆却没有,几个有经验的妇人却围了过来,连扶带抱地将安娘弄到附近的一间民居。
韩世忠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看着远方,轻叹:“子敬,你有后了。”
岳飞和岳云虽关心安娘的安危,但皇命难违,匆匆嘱咐了平娘几句,便急急往宫门赶去。
阵痛一波一波的袭来,安娘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眼泪却顺着眼角一串串地流。涘儿心痛着,看着此时的安娘,心中却平添了几分坚强,轻轻拭去她额头的汗水,紧紧握着她的手,希望能够借此传给她力量,让她平安生产。
平娘脚程快,在外奔波传递消息,一会儿,便带着赵彦清进来。赵彦清也顾不上避嫌,查看了安娘的情形,又探了探脉象,只说孩子未足月,胎位也不好,有些凶险,让涘儿和几个妇人在安娘阵痛间歇时扶她下地走走,以助扭转胎位,便匆匆出去煎药。
不多时,岳夫人也带着稳婆赶来,看到安娘咬破的嘴唇,眼泪盈满眼眶,伏在安娘身边劝慰了几句,便指挥稳婆助安娘生产。
几个时辰过去,催产止血的汤药喂了下去,安娘的出血依旧很多,可孩子仍然没有出来。涘儿紧握着安娘的手,她能感受到安娘的气力在逐渐流失,神智也不复清明,眼睛半开半合时总叫着夫君的名字。赵彦清看了也只是摇头,再无办法。
夜幕初降时分,屋外忽然一阵喧闹,涘儿的心神全在安娘身上,对此充耳不闻,岳夫人却是受宠若惊,急急出了门。不多时,便引着一个素服的女子进来,那女子径直走到床边。安娘已累的昏昏沉沉,那女子伸手要拂在安娘脸上,涘儿下意识地伸手挡开,将安娘往怀中抱了抱,戒备地瞪着那女子。
岳夫人惶恐地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微摇了摇头,屈膝跪在床头,贴近安娘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你若爱你的丈夫,就为他生下这个孩子。”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安娘猛地睁开眼睛,涘儿只觉得掌心一痛,安娘几乎半坐起身子,叫喊出了声。
那女子退到稳婆旁边,只轻轻说了一句:“还不接生?”
稳婆和妇人似是被女子的气势所慑,忙不歇地点头,又是端水,又是送棉布。屋外又端进一碗汤药,那女子细细问过,亲自端着走到床边,也不言语,竟直直地望着涘儿。
涘儿此时方看清了眼前的女子,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身形,容貌明丽秀美,三十左右的年纪,眉宇间却自有一股宁静致远的气韵。她只垂眸一望,便有一股不能抗拒的气势。涘儿缓缓扶起安娘,那女子在床沿一坐,就着安娘的嘴把药灌了下去。
也许是药力的作用,也许是安娘求生的意志,入夜时分,孩子呱呱坠地,在场的妇人欢欣一片,岳夫人更是喜极而泣,抱着孩子祷谢佛祖。
涘儿抱着安娘的头,眼泪簌簌而落,贴着安娘的耳朵,一遍遍地说:“姐姐,是个儿子,是个儿子!”
安娘筋疲力尽地躺在涘儿怀里,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虚弱地伸手招向母亲,岳夫人急忙抱着孩子过来,安娘微微起身看了看孩子,眼泪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饶是平娘如此沉静的性子,也忍不住跪在床前,紧紧握着姐姐的手,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岳夫人哭了一阵,这才想起一直站在屋内的女子,恭敬地向女子行了一礼,道:“劳贵妃娘娘亲自探望,妾身代女儿谢过官家与娘娘的恩典。”
听到“贵妃”的名号,涘儿猛然抬头,怔怔地看向站在门口的女子,乍看她是素色衣裙,仔细一看竟是那条她为赵璩选的白芍暗纹的裙子,只是裙摆一处被鲜血染红,仿若一朵杜鹃开在她脚边,妖异的美丽。涘儿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竟是赵璩的养母、当朝的吴贵妃。她眼波一转,不敢再看,却对上了吴贵妃身后的一个女子,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涘儿,神情极为专注。
涘儿一怔,印象中好像见过又觉得记忆很模糊,她素来记性甚好,几乎可以过目不忘,却不知为何对此人有着莫名的熟悉感,却什么又想不起来。
岳夫人将孩子抱到吴贵妃面前,正好阻隔了涘儿的视线,正看到吴贵妃温柔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淡化了她眉宇间淡漠,可她只是看,却并没有伸手接,孩子稍稍离近,她便不着痕迹地后退,笑容带了几分勉强。
吴贵妃身后的女人似有所觉,上了一步微微挡在岳夫人身前,躬身禀告:“娘娘还未宣读官家的旨意呢?”
吴贵妃回过神来,又是一派淡定从容的姿态,她缓步走到床前,轻轻执了安娘的手,劝慰道:“官家感念高将军英武,下旨追封为神武将军。你要好好将养身体,万事以孩子为先,切莫做傻事。”
涘儿一愣,低头看安娘,安娘眼中一片死灰,竟真是万念俱灰,经吴贵妃一提再提,安娘闭上眼,眼泪一串串地落了下来。吴贵妃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哭过就站起来。记住,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一个与你血脉相依的儿子。”
安娘睁开眼,强撑着坐起身,伸手要抱孩子,岳夫人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了过去,安娘虽不熟练,却仍牢牢地抱着。孩子未足月,身量很小很瘦弱,哭声却很响亮,四肢挥舞也很有力,安娘轻轻握着孩子的小手,贴在脸上,哭了一阵,才抬头看向吴贵妃,请求道:“请娘娘为我孩儿赐名。”
吴贵妃默默地想了一瞬,缓缓道:“宁,为父母者唯望子女健康安宁,就叫高宁。”
贵妃身后的女子极是震惊,竟不顾礼法直直瞪着吴贵妃,轻叫了声:“娘娘,不——”
吴贵妃却举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只温和地看着襁褓里的孩子,问安娘:“高宁这名字,可好?”
安娘抱着孩子在床上给吴贵妃磕头谢恩,便再无力气,软软地靠在床头,哄着怀里的婴儿。
更鼓敲了三下,吴贵妃摆驾回宫,岳夫人和平娘亲自送吴贵妃上了马车。涘儿却站在屋门口望着马车逐渐隐没在夜色中,她说不清心中的感受,是恐惧还是难受,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她觉得害怕。
三员大将入京面圣,对于前方大胜,官家自是大加褒奖。对于岳飞,却是绝口不提先前金牌召回之事。只略略吩咐,金兵虽退兵,但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依然要三军随时准备应战。但另一方面,官家已派出王伦前往金国议和。岳飞、韩世忠对此颇有微词,曾数度向官家进言,应趁金兵疲乏之际,重整旗鼓再攻汴京开封,官家不言,秦桧均以军饷不足、人疲马乏推了回来。韩、岳二人只得领旨返回驻地。
岳张两府的女眷整日忧心忡忡,担心前线再起战事。安娘因要坐月子,搬回了岳府,方便岳夫人照顾。因高祚死后的殊荣,京中的诰命夫人轮番来岳府慰问,安娘不想见外人,都由岳夫人挡了回去。倒是秦桧的夫人带了些小孩的衣物用品过来探望,因传言岳秦二人不和,岳夫人猜不透这其中的用意,不敢怠慢,终是引了进来。
涘儿原本以为秦桧的夫人当是身着绫罗、披金戴银的做派,却不料想秦夫人倒是格外朴素,人也持重端庄,只看了看孩子,叮嘱安娘好好休养,也未久留,便带着丫鬟走了。
秦夫人这一来一回,众人终是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只道是她想着安娘孤儿寡母的甚是可怜,来探望一下便了,都未多想。
因着岳府有两个产妇,岳夫人忙不过来,涘儿和两个嫂嫂皆到岳府小住帮忙。涘儿有时逗着岳甫和高宁时会想,安娘和巩氏都有了孩子,独独两位嫂嫂却没有消息。杨甜婉为人稳重,又擅为人,家中大小事务都由他一手包办,而李娟依旧活得小心翼翼,也从未开口说话,因为一段时间的相处,杨甜婉和涘儿也了解了她的一些生活习性,尽量配合着她来,三人相处下来倒是相安无事。
那日在城门与大哥匆匆一瞥,面见官家后未停留便又随岳宣抚返回军中,兄妹俩一句话也没说上。
看着岳甫和高宁一天天长大,涘儿就为大哥发愁,不知道张家下一代的血脉什么时候能出生。她私心里想要是赵先生在就好了,也可以给两个嫂嫂开些补药补一补。有时又想是不是该给赵先生去封信让他帮大哥在军中好好补一补身子。可这也只是她无聊时的自我派遣而已,对于两位嫂嫂她什么也不敢问。
自有了这两个孩子,几个女人的日子好过了不少。看着孩子一天一个样,安娘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涘儿不禁感叹生命力量的强大,能够重燃一个人活下去的希望。
每当涘儿看着两个软软肉肉的孩子伸胳膊踢腿时,就喜欢的不得了,两个孩子也喜欢跟她玩,岳夫人说她这是有孩子缘,将来待她有了孩子,指不定怎么疼宠呢!嫂嫂们哄笑一片,涘儿羞红了脸,嘴角却翘了起来。
大年夜,两府的女眷围坐在圆桌前,说说笑笑地守岁。岳甫已经会爬,巩氏在地上铺了条毯子,刚把他放下,小家伙手脚并用在毯子上乱爬,安娘怀里的高宁看得咯咯直笑,高宁一笑,岳府爬的更欢,可把在座的人逗得捧腹大笑。
正笑闹着,门房匆匆跑了进来,说是宫中来了旨意,岳夫人急忙命人设了香案,自己回房换了诰命夫人的服制,这才来到院中。一个黄门宦官手捧着明黄的圣旨,岳夫人步履沉稳地跪下接旨。
宦官展开圣旨宣读,洋洋洒洒一片文章其实就是一句话,宣岳夫人携子女入宫与官家、贵妃同乐。涘儿和平娘跪在后面,听到最后都是一愣,悄无声息地握了握手。
黄门将圣旨递到岳夫人手里,满脸堆笑道:“岳夫人快随小的入宫面圣吧,贵妃娘娘准备了新鲜的牛乳要赐给两位小少爷呢!”
岳夫人温和地笑笑,起身回了黄门:“公公请稍待片刻,两个孩子都有些零碎必带之物,收拾好便随公公进宫。”
黄门看了看满屋的女眷,随即笑道:“车辇已备好,小的就候在门外,静候几位夫人少爷。”说完谦卑地退出了门外。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炭炉中的木炭爆裂声显得格外刺耳。岳夫人醒过神来,让巩氏和安娘赶紧回屋收拾东西,又让几个儿子在面前排排站了,仔细叮嘱了一番,这才转头看向杨甜婉和涘儿,长长一叹:“今日我们都进了宫,家中就劳你们姑嫂三人照看了。若不是什么着紧的事就不要往宫里送消息了,你们还年轻,一切相互扶持着来吧!”
杨甜婉竟一下就红了眼眶,不由自主握住岳夫人的手,连连点头。岳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又看了看涘儿和李娟,见巩氏和安娘各自抱了个小包袱出来,平娘怀里抱着高宁,岳霖抱着岳甫,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往外走。
涘儿终是没忍住,上前抓住平娘的袖子,平娘握着高宁的小手摸了摸涘儿的脸,贴着高宁的小脸似在哄他,声音却刚好传到涘儿的耳中,涘儿眼一红,却郑重地点了下头。平娘微笑着转身跟着岳夫人上了车。
涘儿扶着门框看着众多侍卫如众星拱月般围着那辆马车,心如刀绞,此行凶险,她们又岂会不知?这凶险究竟是来自于前线还是来源于天威难测,涘儿说不准。只是平娘临走时那句话时刻震荡在她耳边,久久不散。“若有万一,勿以我们为念。”
春节过后,前方终于传来消息,完颜宗弼亲率十万大军直入淮西,宋帝赵构命张俊、杨存中、刘錡率军迎敌,岳飞东援。但淮西兵马久等岳飞不至,只得开城迎敌,在柘皋大败金军,金军败逃北还。宋军乘胜追击,张俊欲独吞柘皋之功,让杨存中、刘錡还军,不料宗弼命部将孔彦舟攻陷撤退的宋军,不仅攻陷亳州,还重创宋军。岳飞驰援又迟了一步,导致金军度淮北上,功亏一篑。
随即岳飞上了奏疏,一称眼疾复发、又称突染风寒,以致迟援不及,金军北还,官家随即命岳飞好生养病。这一番君臣同心,让很多人大受感动,可涘儿的心却没来由地害怕。岳飞两次迟援均迟延,究竟真是痼疾发作,还是有意为之?
若真是痼疾复发,为何不派手下副将先行救援,而是大队人马拖拖拉拉一直不前。岳飞眼疾是真,也曾因病不能上阵,均有手下副将领命带军,这次却耽误了军事,不得不引人怀疑。这点连涘儿都不信,更遑论对三军素有猜疑的圣上。若是岳飞真是因朱仙镇大捷未能乘胜追击而对官家不满,借由此次战役宣泄,怕是任再大度的帝王都要认为岳飞恃宠而骄、功高盖主了。
那除夕夜接走岳府家眷,究竟是官家以此胁迫岳飞,还是笼络,涘儿一直猜不透。可不论如何,官家对岳飞终是动了心思,这心思究竟是杯酒释兵权,抑或其他,便不得而知了。
柘皋大捷后,金军再不敢犯宋境,即便是主战的完颜宗弼也知灭宋已无可能,只能任由主和派重掌大权,派使臣南下议和。对此,宋帝自是十分乐意,命秦桧主掌议和事宜。
三月时,宋帝下谕旨命三大宣抚使来京庆功。
听到消息,涘儿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终能与大哥见面,将她心中忧虑说出;惧的是这次大宴究竟真是庆功宴还是鸿门宴,涘儿心里没底,怕还未见到大哥就会有大事发生。因而,涘儿日日忧愁,却毫无他法,只能一天天在家里转悠。不知是不是受了她情绪的传染,李娟也时常忧心忡忡地在家里游荡。反倒杨甜婉格外镇定,如今连带着岳府的事都由她一力承担,虽然劳累,她却格外精神奕奕。
四月底,宋帝赵构设宴于西湖之上,筵宴又秦桧主持,宴席间歇,秦桧宣读制书:“任命张俊、韩世忠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三大宣抚使主持的淮西、淮东、京湖三宣抚司统制以下的官兵划归三省,由枢密院统一指挥调动,改成统制御前诸军。韩世忠御前留用,张俊、岳飞前往原韩家军驻地楚州措置战守事宜。
宋帝此举是仿了宋太祖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枢密使虽是军事最高统帅,却已无实权,这一招明升暗降宋帝已将军权收归于中央。三大将不在一处,便是防备他们联手再起波澜。
金军此战元气大伤,再难有余力南下攻宋,宋国为保半壁江山,和议已是势在必行。绵延十几年的战火就要终结,和平好似就在眼前。
涘儿站在门口痴痴地等,杨甜婉和李娟也携手站于阶上看着街口。遥遥的能听到小队的马蹄声,涘儿立时振奋起来,几步小跑跑到街口,正对上张宪的高头大马,他暗沉色的战甲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涘儿被强光所慑,抬着手遮挡着光去看,还没看清大哥,只觉得胳膊一紧,身子已腾空被抱至马上,触手是坚硬的铠甲,可头顶却是暖暖的呼吸。只听大哥沉沉地叫了声“涘儿”,她的心瞬间安定了,扶着大哥的手随着马的颠簸到了大门口。
张宪抱着她下了马,正迎上杨甜婉和李娟关切的目光,张宪拱手一礼,道:“辛苦两位夫人了。”
杨甜婉原本迈出的步子一顿,扯着李娟一个趔趄,微垂了垂首,淡淡笑道:“官人跟我们姐妹这么说,是不是太见外了!”
涘儿一愣,张宪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杨甜婉,杨甜婉毫无所觉地抬头一笑,道:“赶紧进屋歇着吧!”侧身让到一边,笑看着张宪。
张宪艰涩地一笑,跟随行的兵将说了几句,有人牵了马到后院,张宪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钱骄等人跟着。杨甜婉扶着李娟也跟着进去,唯有涘儿愣愣地站在门边,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待张宪拖下战袍,收拾停当,他们四人就乘了马车前往岳府。因岳飞已卸下宣抚使的军职,任副枢密使,官家特意着岳府家眷回府与他团聚,张宪算是岳飞的女婿,自然要协同杨甜婉一块过府团圆。
因此次张宪战前立了大功,擢升为副统制,全军副都统帅,即便出行也有随行的护卫队。因马车前后都有人,他们四人坐在车中都是沉默以对,张宪似是累极,闭目靠着箱壁假寐,涘儿的眼睛只能这边瞄瞄、那边看看,心情极度不安。
到了岳府,刚下了马车,一双小手就抱住了涘儿的腿,可把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竟是岳甫。只听巩氏迭声喊着“甫儿,甫儿。”涘儿一笑,将岳甫抱在怀里,岳甫高兴地抱着涘儿的脖子一径地蹭。巩氏过来抱,岳甫就是不撒手。
“看来甫儿与小妹有缘,那就劳烦小妹抱着这臭小子了!”舒朗的声音响起,涘儿抬头望去,站在门口的正是笑得风清云朗的岳云,一年多不见,岳云似已成为了真正的男人,虽然依旧温暖热烈,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男子的成熟稳重。
涘儿激动地叫了一声“岳大哥”,岳云一步走到她面前,朗声笑道:“小妹,我还是习惯你叫我云大哥。”岳云故意卷着舌头说话,云大哥又变成了晕大哥,就像他们初相见时一样。
张宪似也想到那时,不仅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都笑了起来,涘儿虽笑着,心里却惆怅起来,怀里的小人拱了拱,她笑拢着他作势要扔,岳甫兴奋得咯咯直乐。
张宪笑看着涘儿,突然转开视线,道:“进去说吧,别都站在门口了。”说着大步就进了门,岳云快步跟上,在他身边不知说着什么。
席间,岳飞与众儿子把酒言欢,岳震岳霆太小,不能饮酒,岳夫人就他们坐在平娘左右,方便照顾。巩氏和安娘本想先安抚孩子睡了,可岳飞却说要一家团圆,两个孩子一会摸摸这一会摸摸那,好不热闹。
饭后,岳飞将张宪并几个儿子叫到院中,舞刀弄枪地比试着。岳夫人则带着女眷坐在花厅里一边说着闲话一边逗弄孩子,天色渐晚,两个孩子都闹起觉来,安娘和巩氏抱着孩子回了屋,杨甜婉也起身告辞,涘儿扶着李娟跟着,岳夫人轻轻拍着杨甜婉的手,用下巴点点张宪,意味深长地笑了。
涘儿感到李娟身子僵了僵,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她却低下了头,一滴泪珠掉了下来。
回到家中,李娟和杨甜婉都看着张宪,张宪看着她们淡淡道:“今天都累了,你们都回房歇着吧!”说完径直走向书房,手推开房门却顿了一下,似是下定了决心,道:“涘儿,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涘儿一愣,转头看向杨甜婉和李娟面色都不好,但还是答应了一声,缓步跟了进去,关门的瞬间她看到杨甜婉微微侧头下苦涩的笑意。
涘儿战战兢兢地站在那,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张宪往书桌后一坐,看到她的无措反倒先笑了。“怎么,看到我你还紧张啊?”
这一句话瞬间攻破了涘儿所有的局促,她走到大哥面前,斟酌了许久,轻声道:“大哥一去一年,该好好安慰两位嫂嫂才是。你看,岳大嫂和安娘都有了——”
张宪收起脸上的笑意,郑重地打量了下涘儿,才道:“涘儿,今天我们不谈这个,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涘儿一怔,心里顿时忐忑,一颗心竟要跳出胸口,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他却抚弄着袖口,指着对面的椅子道:“你坐下,我们慢慢说。”涘儿不安地看着他,还是依言坐下,眼光却仅仅追随着大哥的手。
张宪摆弄了一会衣袖,突然抬头,笑看着涘儿,柔声道:“明年涘儿就及笄了,是大姑娘了,该想想婚假之事了——”
“大哥,我不嫁!”涘儿猛地起身,声音里尽是颤抖和破碎。
张宪抬手安抚地向下压压,示意她坐下,才道:“我又扯远了。大哥没说让你嫁人,只是你马上就十五岁了,好像你一转眼就长大了,可我印象里你还是那个含着手指头看着我笑的小婴儿,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啊!”
涘儿被他这一通感慨,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说什么,只能绞着手焦急地看着他。
张宪似乎也很紧张,可看到涘儿惊惧的表情,他轻叹一声,松了松领口,将一跟绳子拽了出来,绳子的尽头绑着一支箭镞,在烛火的映衬下散发出慑人的寒光。
涘儿瑟缩了一下,后背紧紧靠着椅背,手指绞在一起,似要驱散心中的惧意。胸口的伤疤处一跳一跳地疼,仿佛那里真的插着一支箭,撕裂了她的血肉,刮刻着她的骨头。
张宪深知涘儿的恐惧,可还是将箭镞从脖子上解了下来,起身缓步走到涘儿面前,蹲下与她平视,直到她的眼中倒映出了他,他拉过她的手,缓缓掰开她的掌心,将箭镞放在她的手掌上,道:“涘儿,不要怕!大哥在这,没有人能伤害你。”
涘儿颤抖着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张宪,张宪双手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这是我和娘发现你时,插在你胸口的箭镞。”
涘儿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宪,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
张宪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沉沉地道:“涘儿,你不是我的亲妹妹,你是我和娘在瓜州渡口捡回的弃婴。当时你胸口插着这支箭,奄奄一息,哭都哭不出来,娘抱着你四处求医。一个郎中救了你,只是你当时那么小又伤得那么重,那个郎中都没有把握你能不能长大,就借着当地的风俗‘贱名好养活’,叫你‘死儿’,希望这样阴间的小鬼就不会收了你。后来你慢慢长大了,娘觉得‘死儿’不好听,而且我们是在江边捡到你,就取谐音叫你‘涘儿’。”
涘儿眼泪汪汪地看着张宪,可怜兮兮地问:“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大哥是不想要我这个妹妹了吗?”
张宪摇了摇头,急道:“我怎么会不要你!只是,你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去寻找你的生身父母。以前你身子不好,我不想因此事刺激到你。可现在你身体大好,你可以去寻找你的亲人,一家团圆,过你原本应有的生活,而不像现在这样!”
“现在怎么了?”涘儿从椅上滑落下来,跪在张宪跟前,哭道:“我喜欢跟大哥大嫂在一起,你们才是我的亲人。我为什么要去寻找那些在战祸中将我抛弃的人,即便找到了,他们说不定也巴不得我早就死了!”
“不!”张宪斩钉截铁地道:“他们绝不是有意抛下你的!”他将手中的箭镞递到涘儿的眼前,涘儿抖了抖,他却道:“涘儿,你仔细看看。我知道你虽然害怕弓箭,但你对兵器是有研究的,这不是一般的箭镞,我从军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箭镞,不是宋军的也不是金军的,就连以前留下的辽国、西夏的箭镞我也比对过,都不是。可它就这样生生地插在你的胸口,气力足够贯穿你的身体,就说明当时确实有人对你张弓射了这支箭。”
涘儿心里一跳,克服恐惧接过箭镞,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心底泛寒。她伸手抹掉眼角的泪水,低头仔细看了看,手中的箭镞比寻常弓箭要小巧精致许多,且是精钢所造,箭镞的流线型似是精心设计,想必要比寻常的弓箭的射程要远上许多。确如大哥所说,这样的箭镞她从未见过,但能以这样手笔精心打造,必是显贵之人才能为之。她抬头看看他,他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见她抬头忙避开了视线。
张宪将箭镞从她手中取出,挂在她的脖子上,轻声道:“你应该发现了吧,这支箭镞虽然特别,但还是比较像金兵所用的弓箭箭镞。所以,我要说的是……涘儿,你很有可能是金人。”
涘儿猛地握住胸口的箭镞,抬眼看着张宪,牙齿死死咬住嘴唇,怯怯地望着他。
张宪压下心头百转的情绪,稳了稳心神,才又道:“当年金军攻下扬州,领军的是完颜宗弼,后来韩世忠在镇江反攻,将金军又打回了北方。涘儿,当时救你的郎中是金人,娘临终时跟我说过,她曾听那个人叫你,叫你‘小公主’,所以,我猜测你有可能是‘完颜宗弼’的女儿。但为什么你会重伤流落在江边,我想是可能两军对阵时误伤了你,来不及带你走吧!”
涘儿眼中的泪意消散,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惨然道:“大哥,你为什么不说我有可能是金人凌辱宋女所生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在他们眼中算什么,带不走就可以随意地虐杀丢弃,根本不值一提。大哥,你现在还要我去寻找他们,你认为他们会怎么看我?是大宋的奸细,还是贪图荣华富贵的无知小民?”
“涘儿,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也许他们也在等着你回去!”张宪紧握着她的手,这才发现她手心汗湿,冰凉刺骨。
涘儿坚决地摇摇头,朗声道:“我既是娘亲养大的孩子,就一辈子都是娘亲的孩子。殊不知养育之恩远比生育之恩更沉重绵长!娘亲既知我是金人,是敌将的孩子,还愿意将我视如己出,抚养成人,这样的恩情即便是要我以身相报都不为过,我岂会为了根本不将我视为人命的生身父母而舍弃养育之恩。大哥,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便是张家的孩子,即便今后多苦多难我都会顶着张家的忠义之名。但倘若大哥嫌弃我的出身,那我即刻净身出户,再不辱张家门楣!”
看到涘儿决绝的眼神,张宪红了眼眶,一把将涘儿揽进怀里,颤声道:“休要胡说,涘儿,你永远是我妹妹。”
涘儿伏在张宪的胸口,却一滴眼泪也没掉。她一手攥着箭镞,一手拍了拍张宪的胳膊,轻声道:“大哥,还记得你我的约定吗?宋金和议就在眼前,金军近几年也再无南侵的实力,大宋江山已不用大哥守护,不如辞去官职、携妻归隐呢?”
张宪一震,缓缓扶起涘儿,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问:“你随我走吗?”
涘儿暖暖一笑,“当然,我是大哥的妹妹,自然会跟随大哥。”她看到张宪眼中的光芒,心中一痛,忍痛道:“待我报完恩,就去找大哥大嫂,以后我们一家人再不分离。”
张宪猛地甩脱涘儿的手,起身喝道:“他们的恩情自有我来报,涘儿,我不要你趟这趟浑水!如果你趟进去,便是万劫不复了!”
涘儿却出奇的平静,腿因跪得久了如千万只小虫在爬,她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淡然道:“他们对我们有恩,我承了他恩情的时候就已经答应了,我是不能反悔的。”
张宪哼笑一声:“是不能反悔,还是不愿反悔。涘儿,赵瑗已经不是以前的赵伯琮了!你跟着他,会毁了一辈子的!你既是我妹妹,我就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他们家的恩情我就是拼了命也会去还的!你忘了赵伯琮吧!”
涘儿眼中有着盈盈水意,唇边却是清浅的笑意。“与其让大哥拼掉性命,还不如我以身相报。他们养了我这么多年,就为了那个人,他们又岂会轻易放过我!大哥,我知道你今天告诉我身世的用意,你想让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十年前,他将我们带回府,我们就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大哥,你走我留,我才能安心啊!”
张宪激动地看着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你不走我也不会走。你要留我也陪着你,我们谁也不会丢下谁,这是当初娘去世时说的,我到现在还是这句话。”他说完,摔门出去。
涘儿缓缓倒入椅中,轻叹着气,手中摸索着那支箭镞,脸上尽是坚果决的神情。她知道十年前的相遇就已注定了往后的万劫不复,可只要心中尚存着那份温暖,那就是刀山火海她也会走下去,为了那个在树下为她擦掉眼泪,为她温暖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