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世子江禹走进父亲的静心斋时,年过花甲、老态龙钟的安国公正双手交叉叠在身后,背对着他,站在那幅早年世祖亲赠的周公负成王朝诸侯的图画面前。
自从宣帝登基后,他就很少看到父亲走出静心斋了。朝堂上的事情丢开了手不说,就连家中的大小事务也一概交给他打理,连母亲也很少得见。
他实在想不明白,位极人臣、富贵滔天之时,不是应该尽情欢享、随心所欲吗?为何反而因此把自己关入牢笼,弄得像个只会喘气的活死人一般?
“你来了?”安国公仿佛背后长了眼似的,径自指着那幅图画对他说,“周公摄政六载,还政于成王后,告诫长子伯禽,不要因位高而盛气凌人。后寿享天年,其子孙后代安居鲁地,世代繁衍。我若能得和周公一般,此生便圆满了!”
江禹看了几眼摆在书房正东角那一边扶手从中间齐口断裂的醉翁椅,笑道:“父亲但凡有命,儿子无敢不从。父亲所愿,定能达成!”
“那你为什么要跑去结识那什么方御史?”安国公不等他话落,便猛然转过身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长子。
江禹眼孔微微缩了缩,而后坦然地迎向他的目光,笑道:“无他,心中钦慕而已…”
“他有哪一点值得你钦慕?”安国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江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方才低低地道:“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初登官位、踌躇满志之时,明知此时私德有亏等于自毁前程,仍情愿让心爱的女子生下庶长子…”
“如此说来,是我待你们不好,为了自己的前程牺牲了你们啰?”安国公冷笑道。
“父亲待儿子极好,儿子没什么可抱怨的!”江禹急急地表态道。
犹豫了片刻,又垂着眼小心翼翼地道:“眼看着恭哀皇后归仙将满一年了,圣上即将出孝,宫中众妃纷纷欲动,各有谋划,就连那江南商户出身、以色侍君的梅妃,也有心争一争后位,竟每天晚上都在御书房西边的抄手走廊上恭候圣驾。唯九妹无依无靠,至今仍眼巴巴地等待君王临幸…”
不提这个女儿还好,一提,安国公就感觉气血攻心:“随她!当初给她挑了多少青年才俊?皇亲贵胄、世家子弟、才子武将,应有尽有,皇帝选妃都没她选夫隆重!她倒好,非要无名无份、死皮赖脸地入宫,实在丢尽我江家人的脸!”
说完,竟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父亲怎么能这么说?”江禹低着头,毫无察觉,只垂泪道:“妹妹虽单纯无暇,却是父亲从小抱在膝上,亲自教书识字的。知书明理,深居闺中。要不是圣上有意勾引,妹妹怎么会连聘者为妻奔为妾的道理都不懂?圣上倒好,一登宝位,便在群臣面前玩什么‘故剑情深’,他倒是落了个不弃糟糠的美名,却将妹妹置于何地?”
说着,他“扑通”地跪下,挪动着双膝来到安国公身边,抱着他的腿哭道:“父亲!当初您为国选君之时,朝中无人想到当今圣上。宗室中皇子皇孙众多,若不是今上勾搭上了妹妹,您如何能想到他一个只在宗室属籍挂名、流落掖庭的前废太子之孙?!如今后位虚悬,圣上从未赐妹妹任何嫔妃之名,无人得知妹妹已然入宫,君王此举,岂不是有意令妹妹以清白之身入主**?”
“禹儿,”安国公情知自己活不了几年,心想,能给儿女多少庇护就尽早给吧!
遂将手轻轻地搁在长子的头上道,“你能爱护手足,为父心中很是宽慰。这件事你不要管了,为父心中自有主张,定要圣上给淑儿一个交代!”
闻言,江禹又惊又喜,一抬起头,正值安国公低下头,父子俩的泪眼撞到了一起。
“你啊!”安国公慈爱中透着失望,对他摇头道,“当今圣上未给淑儿名份,未必有予以后位之意。再说了,你想让你妹妹当皇后,去找个御史有什么用啊?你应该找礼部的人上疏奏才是!”
江禹连连点头。
安国公脸色一板,继而严厉地教训他道,“再说了,你想拉拢人家入伙,也得先了解人家才对,怎能贸贸然上门?铩羽而归,并非你本身权势不够吸引人,而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人家心里在想什么!”
江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安国公感慨地道:“你身边人才济济,你只要能用好我留给你的那些人就足够了!就是你倚重的那个贺弥勒,虽说人急功近利了点,只要你能扬长避短、运用得当,也不失为一把好手!你何必舍近求远?”
“是!”江禹恭声道。
安国公脸色微霁,转身坐到了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忽想到一事,小心地取出了藏在多宝格中的一个破旧的箭头,递给了江禹。
江衡接过一看,脸色大变。
那箭上面用朱砂写了几个苍劲有力的斗大方字:“此仇必报。吴”
“你再看看后面。”安国公面沉如水地道。
江禹翻过反面一看,密密麻麻一大片字。他忙取出一个书桌上一个透明水晶做的放大镜,凑上去仔细看完,竟脸色发白,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这…”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朝事不管、家事不理,连最疼爱的女儿也扔在宫里不闻不问了吧?”安国公苦涩地道,“避开朝事,是为了让帝王安心。放手把家事丢给你们,是想看看你母亲如何行事!”
幸好母亲是个极聪明极有远见之人,自父亲进静心斋之后,行事反而愈加低调谨慎,每日深居内院,中规中矩地主持中馈!江禹心中暗暗侥幸道。
“我记得吴家有三个儿子。”忽听到父亲回忆道,“大儿子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字。次子学识甚广,足智多谋,我记得他是跟――”皱着眉头,一脸不确定的神色。
“就是跟当年没人放在眼里的皇曾孙、如今的皇上到处游历,整日斗鸡走马!”江禹忙补充道,“幼子自幼就表现出极高的武学天份,五岁开始,天天跟在咱们家近卫营的屁股后面练习蹲马步、胡乱学些拳脚。八岁时被无影师父看中,拉入咱们家的暗卫队,整日带在身边训练。十二岁时,已经是咱们家暗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说着,咬牙切齿地道:“说起来,他那身极俊的功夫完全得自咱们家!当年靠着这身手,捞出了自己的二兄及全家女眷,现在反过来拿咱们教给他的本事来对付咱们,真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这么说,只有吴属官和他的长子被捉住了?”安国公对他的抱怨置若罔闻地问道。
“没有被捉住,”江禹低了头羞愧道,“当年他们家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我派出去的杀手赶到那里时,女眷刚刚被撤走,他们父子四人和数百名杀手们交战,吴用和长子吴镇武功次了点,又过于拼命,血尽而亡。吴钦狡诈多变,花样繁多,石灰、毒针、马索穷之不尽。吴铭杀的人最多,那两百人里面,三分之二的好手都是折在他手里!”
“我带着另外一百名暗卫赶过去时,他正杀红了眼,浑身浴血,就跟刚从地狱里出来的鬼似的。一见到我,就不要命似的冲上来,要不是他二兄奔过来欲与他共死,他早就和孩儿同归于尽了!”说到后面,他想到当时的情景,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颤。
“别怕,别怕!”安国公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道,“你爹可是大将军大司马,统领天下兵马。他武功再好,怎敌得过千军万马?明天,我就叫无影他们跟着你,他的功夫怎么都不可能比他师父强吧?!”
“这万万不行!”江禹坚决地拒绝道,“儿子宁可碎尸万段,也决不能抢了父亲身边的暗卫!”
我还能活几天呢?安国公苦笑着想。罢了,叫无影他们悄悄跟着儿子就是了,反正他也不会察觉到的。
“爹,娘真的干了这箭头上面所说的事情吗?”江禹吞吞吐吐地问道。
“不会的,你娘不过是个懦弱的闺中女子,怎么做得出那等阴损恶毒之事?”安国公沉吟道,“女子无需建功立业。如果日子能够过得平安长久,哪个女人情愿去做那些打打杀杀之事?”
说完,却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然则,如若女人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那也是咱们男人没本事,让她们得不到安全感!咱们非但不能责怪罪嫌弃她们,反而应当给她们收拾烂摊子,保护她们!禹儿,你明白了吗?”
“是,孩儿铭记于心了!”江禹恭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