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刘氏的心情也很复杂。
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她一贯明确坚定、毫不迟疑;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她素来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父亲说过,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最要不得的就是心软!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朝夕相处的梅香在一番挣扎无果后,身子渐渐软了下来,和乳娘有几分相似的白嫩脸上竟泛出了青紫色。那双平时如翦水般的明眸,此时也绝望地闭上了,两行清泪从眼角涌出来,滴落在她手背上,滚烫灼人。
她心里竟前所未有地产生了迟疑和退缩!
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她怎么还不屈服?难道真的要把她掐死吗?
她仔细端详着梅香,想不明白:为什么死到临头了,她还是那么清高、那么端庄、那么令她心里很不舒服?!
她不是应该像她见过的所有奴仆下人一样,仪态脸面都不顾,拼命地匍匐在她脚下,像丧家狗一样狼狈地向她认错、讨饶吗?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可是,如果梅香真的那样做了--也许下一刻,她就会泪涕横飞、低声下气地哀求自己饶了她一命--到时,自己将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了她吗?
不!父亲从小就对她说:这天底下最不可原谅的是背叛!如果有人背叛了你,无论如何你都要杀了他!
想到这里,她狠了狠心,手劲收得越来越紧。
梅香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生平头一次,死亡离她那么接近。
就这样吧!反正她已经活得太累了!反正这个密确实是她告的,她也不算是冤枉而死了!
然而,就在她放弃了抵抗,慢慢地垂下手,准备赴死时,手却无意中碰到了刘映月的腹部。
她忽然意识到:刘映月此时的精神完全放在掐死她这件事上,已经全然忘记自己的大肚子了!如果此时她突然发力,击向那个脆弱的地方,吃痛之下刘映月会不会陡然放了手?
隔着衣裳,梅香吃力地将手贴在那软乎乎的肚子上面,感觉到小婴儿在里面轻轻地踢了踢她的手,好像在打招呼似的。
不,不会的!她非常了解刘映月,在这女人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放弃这个词!此时若伤了她的胎儿,极有可能非但令她没有放手,反而剧痛中的她会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子一般,干脆利落地扭断了自己的脖子!
也许是冷静和死亡激发了她的智慧。电光火石之中,她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书房内那惊险的一幕。
“小姐!”她趁刘映月换气时,使出吃奶的力气稍稍掰开她的手,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来:“我…知道…是谁…告密了!”
刘映月猛地松开了手,跌坐在柔软的被褥上。胸膜上下起伏着。梅香则摔落在床边,趴在地上使劲地咳嗽着,大口地呼吸着。
“是谁告的密?”刘映月气喘吁吁地盯着她道。
梅香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暗卫,老爷那边…的暗卫,所以…老爷连您…怎么让…芳菲儿…难产的,都知道!”
没错,这件事阿罗的确早就跟她说过,她怎么一时晕了头,忘记了呢?
“相公身边竟然有暗卫?!”刘映月不可思议地喃喃着,犀利的眼光立刻专业地扫向了屋顶、窗帘和房间内的各个死角。
对于暗卫,她并不陌生。每年,父亲都要从最优秀的士兵中挑选最好的一半去训练成暗卫。有一次,她好奇地问父亲:“为什么每年都要选这么多?上一年选的还不够用吗?”
父亲哈哈大笑,用布满老茧的大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颇有些感慨地道:“选去训练的虽然多,但大半儿都没过关。就算那些过了关派出去的,每年也不知损耗多少。好的暗卫,千金难求啊!”
她当时似懂非懂。长大后才明白,有了暗卫的好处有多大。因此出嫁前软磨硬泡地非要父亲陪嫁几个暗卫不可。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的父亲却不同意。
“我们家的暗卫太珍稀了,你现在还没有资格拥有他们,”父亲耐心地对她说,“能够指挥暗卫的人,不仅要有绝对的实力,还必须有个聪明又好使的脑袋。女儿啊,你这里,”点了点她的脑门,摇着头笑道,“还远远不够啊!”
她不依,吵着闹着非要一个不可,跟父亲呕了一个月的气。最后还是母亲亲自出马,替她说情,父亲才无可奈何地把训练到一半儿的阿罗给了她。
阿罗的作用有多大,她是最清楚的。想到这里,她朝空中喊了声“阿罗!”
还没等她们看清阿罗从哪个方向出来,人就已经出现在刘映月面前,朝她行了个标准的请安礼。
刘映月直截了当地问她知不知道老爷身边有暗卫。
“奴婢没见过,”阿罗满含愧疚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梅香,“不过想来应该是有的。否则不可能那么快就知道你们--呃,我们所做的事情!”
刘映月点了点头,随即一脸歉意地起身要去扶梅香。阿罗看她挺着肚子艰难的样子,忙上前抢先把梅香扶了起来,坐到旁边的临窗大炕上。
“梅香,真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你别怪我!”刘映月很不好意思地道。
阿罗悄无声息地退了进去。梅香疲惫地摇了摇头:“没事儿!夫人要是没什么事,奴婢就告退了!”
“等等!”刘映月喊着,却有些不好开口的样子,好半晌才下定决心般地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见梅香毫无反应地沉默着,她咬了下唇,鼓起勇气继续道:“我娘今天早上跟我说,最好是同意相公把你抬成通房――只要,只要让你喝下绝子汤就行了!”
闻言,梅香抬头看了她一眼,面上、眼中均不见悲喜。
“我,我拒绝了!”刘映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道。
想到今天洗三时,那俩人配合默契、心意相通的样子,她心里就酸溜溜的,同时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定:“我明天就给父亲修书,让他把乔三郎调到我这里来当护院。你,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又来了!梅香几乎要扶额哀叹:每次都这样,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后就百般讨好、胡乱补偿,等到心中的“债”还清了,她又开始对她颐指气使、打骂自如了!
而她自己,是不是也在这样反复的被辜负、被打骂,然后被讨好、被补偿中,渐渐滋长了小姐的脾气呢?
想到这里,她盈盈起身笑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奴婢谢过夫人!”
“啊?”刘映月大吃一惊,有点不知所措。在她看来,梅香方才无言的冷战才是正常的,现在笑着文绉绉地对她说着客气的话,却让她头皮发麻。
不喜欢思考的人,往往都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
梅香看到她强拉出笑容来对她嘘寒问暖,非常坚定地把所有的感动都消弭在客气的寒暄中。
安国公府中。
一位头发须白的老者躺在舒适的醉翁椅上,晕晕欲睡。
有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见状,复又小心翼翼地停下了脚步。正思忖着要不要暂且退下,醉翁椅中却传来了一个苍老而隐隐带着威严的声音:“什么事儿?”
来人忙道:“公爷,今日申时过一刻时,世子爷派了贺管事到六品御史方少铭家中,祝贺其庶长子洗三。”
接着便把送的礼、俩人在书房中只密谈了一柱香的时间、贺管事脸色很不好地离开等事情,一一详述开来。
老者的手背上,青筋隐隐地起伏着。过了半晌,忽然“啪”地一声,醉翁椅的扶手生生被折断了。
来人“扑通”地一声跪下,颤抖着声音道:“公爷请息怒!莫伤了身体!”
老者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无悲怆地道:“枉老夫一世英明,忠君为国,竟然生出这么一个愚蠢的畜生来!他上蹿下跳地,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嫌圣上对我们江家注意得还不够?!”
来人忙磕下头道:“公爷,世子爷年富力强,想干出一番事业出来,也是人之常情。再说那方少铭,在朝野上本就是微不足道之人,说不定世子爷只是想交个知心朋友而已!您先不要动气,问问清楚再说!”
那老者摇了摇头,苦笑着叹息道:“就是你们,总是为他说好话,纵容着他,让他有恃无恐!”
“奴才怎么敢?!”那仆人更加惶恐地道,“公爷和世子爷都是心如明镜之人。奴才跟了公爷二十多年,也是看着世子爷长大的。世子爷为人如何,奴才最清楚,绝非那心术不正、行事不端之人!只是世子爷现在还年轻,行事不周全,您尽管训斥、提点便是了!世子爷最是孝顺,您说的话,他一定听得进去的!”
“罢了!”老者摆了摆手道,“他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得了星星就想得月亮,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你现在去叫他进来见我吧!”
“是!”那人恭敬地应了一声,屏声静气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