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距离京城遥远,气候相差很大。锦州方家数十代以来,虽有不少子弟考取了进士,却鲜少有人居留京中为官。
方家族谱中的最后一名京官,是上五代一位十分受宠的嫡系幼子,二甲传胪出身,却是在江南从政三十余年后,才于七十七年前出任了当时的户部侍郎。
虽然京城早有家族产业,在地方任上挣得盆满钵满的方侍郎却嫌那园子面积太小、房屋破旧,借口方宅位置偏远,进宫不大方便,自己花钱在京城最繁华的长兴街上置买了一座大宅。
方侍郎过世后,他的后代虽然再无人出任大官,却不愿回锦州,而是留在了长兴街,渐渐地和锦州的嫡长系疏远了。
然而,到底四代之前是嫡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锦州方家但凡有人来京城,住的都不是老宅,而是长兴街方侍郎后人的家中。
在锦州方家如今的嫡系中,方少铭排行第八,生母是方大老爷最宠爱的柳姨娘。方少铭虽极得父亲的宠信,却也深深地刺了嫡母的眼,双方之间闹得颇有些水火不容。方家一向重礼数,方少铭如此行事,不仅惹火了嫡母杜氏娘家那边的人,也十分不受方家同族和姻亲们待见。
两年前,方少铭以弱冠之龄考取了二甲进士第十名之后,却不便回富饶的江南做官,因那边杜家和方家的势力遍布太广了,江南官场中处处可见他们的姻亲。方少铭傲气,不愿受他们明里暗里的闲话,干脆留在权贵多如牛毛的京城。半年前终于以自身出色的天赋和努力,再加上父亲好友的帮助,挤进了御史台。
因长兴街那边方侍郎的后人和锦州现在的嫡系交好,方少铭不想求助于他们,老早成功地从父亲手上拿到了这座已有七十多年无人居住的宅院。
方少铭十分喜欢这座古香古色的宅园,翻修时亲自监督,以免得工匠破坏了原来的味道。尤其是位于东北角的书房,几乎没有做任何改动。书房大半掩映在百年老槐树的苍劲树枝下,瓦片、屋檐和砖墙都已经发灰,门窗的样式和雕花却用了已经失传的技艺,透着一股厚重的质感。
燕京人起得早,方少铭却习惯晚睡晚起,只是今天是洗三,他只好入乡随俗地早起了。
此时天光尚未全亮,古书房中仍需点着蜡烛。
方少铭效仿魏晋名士的作风,身着宽大的白色长袍,姿态随意地盘坐在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漂亮的丹凤眼中犹带着几分欲睡的矇眬。
“身契?”大大的凤眼瞟了瞟书桌前躬立着的纤秀女子。
按理来说,奴婢抬眼看着主子回话是不恭敬的,可梅香却始终不喜欢避过对方的眼睛和别人说话。
幸好,此时她站对方坐,她就算垂下眼也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
“是的。老爷想让奴婢和夫人打擂台,可是老爷您有没有想过,奴婢的身契在刘家手上,奴婢的父亲和弟弟还在刘副总兵麾下效劳。主家就算想要奴婢死,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梅香说完,看到面前的美男几不可见地皱了眉毛,露出沉思的样子。她心里微微笑起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于是接着道:“然而,奴婢已经随小姐嫁到了方家,奴婢的身契本该转到老爷手上的。可是奴婢听说,奴婢和菊香、荷香、兰香四个陪嫁丫鬟的身契尚未转过来。”
点到为此,梅香没有再说下去,方少铭却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朝梅香展开笑颜:“那如果我把你的身契拿过来,你就会做我的通房了,对不对?”
梅香心里微惊,笑道:“还有我爹爹和大弟归属的问题呢!”
刘家也许会昏了头,把她的身契交给女儿的夫家,却很难在面对两个父子下属的离去时,心中不起疑惑,尤其当一个是麾下效劳多年的忠厚书吏,另一个是初入军营的毛头小伙子时。
反过来说,如果事情真的成了,家里从此摆脱刘家,另辟新径,说不定她当这个通房也是值得的。
“岳父一向公私分明,怎么会为家宅的事情为难自己的下属?”方少铭笑道。紧接着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她看起来约摸十六七岁的样子,他却知道她和妻子同庚,今年已经十九岁了。身上穿着普通的浅青色夹杂着白色云纹的褙子,梳着垂挂髻,可能因为今天宴客的原因,鉴银的珠花取代了平时所戴的绢花,是最标准的大丫鬟装扮。
她的五官并不美,甚至算不上清秀可人,却十分耐看,让人越看越觉得顺眼。轻淡如烟的眉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然充满了灵气,却毫无娇媚之态。
然而,最出彩的却是她的声音,清婉动听,轻轻柔柔地让人有羽毛吹过心上的感觉,带着温暖的质感。
方少铭一面轻轻啜着茶,一面慢悠悠地道:“大家都看着好的东西,不一定真的有那么好。而有些东西,别人弃之如敝屣,实际上却是世间少有的美玉。我活到现在为此,自以为做过的最好的事情是什么,你知道吗?不是考中了进士,而是继承了这座方家没人想要的宅园!”
梅香目露疑惑:他想说什么?
方少铭轻飘飘地笑了几声,话锋一转:“不过,如果我能把你的身和心都买过来的话,我生平得到的最物超所值的东西,也许就不再是这座老宅了!”
梅香瞪大了眼睛,难掩异色地看着方少铭轻轻地起了身,迅敏地走到她面前,伸出两根葱白色的修长手指,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
可能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他脸上红朴朴的,像个苹果似的,带着几分童真的稚气,让本来就十分秀雅的容颜更显得鲜嫩欲滴。
有一个成语从梅香脑海中活生生地跳了出来:秀色可餐!
看着方少铭的脑袋越来越朝自己靠近,梅香却定定地站着,纹丝不动:她想知道,会不会有如鼓的心跳和发烧般的脸热传来。
可是这些都没有到来。就在方少铭的红唇快要贴到她的脸上时,“咻”地一声,一颗米粒大小的硬物从两人的脸之间飞过。
梅香感觉到如疾的劲风,方少铭却感到鼻尖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闷叫了一声,跳了起来。
书房的屋顶上传来轻轻的瓦片响动声,随即又陷入了安静。
就在方少铭抬头望着屋顶时,梅香清楚地看到一滴鲜红的血珠,不偏不倚地从他的鼻尖上流了下来。
两人都心头大震,相互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骇然和惊奇。
方少铭转身去看那直嵌入墙中的暗器,却是一颗平凡的碎瓦砾。
“呵呵呵!真是大煞风景!”方少铭故作意态轻松地笑了几声,手按着已经不再出血的鼻尖,坐回到书桌后面的太师椅。
“你先回去吧!今天洗三,一定有很多事情等着你。”方少铭朝梅香挥了挥手,脸上沉思的表情已经代替了笑颜。
梅香应诺了一声,转身走出书房,却忽听到身后传来方少铭“等等”的喊声。
她在门口转回身。而方少铭依然在书桌后面背靠着太师椅,意态闲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你身契上面的本名。――万一岳家给我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契呢?”
梅香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方少铭从没听过的说不出味道来的飘乎声音道:“凌云雀。凌云壮志的凌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雀。”
刘夫人母女俩关在正屋里的谈心,显然比书房中主仆俩人的谈话要持久得多。刘夫人从女儿房中走出时,已经看到梅香在外间指挥丫鬟婆子们忙碌了。
看到她出来,梅香笑着上前问候了几声,便用迟疑的口气道:“今天洗三,老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过来看大少爷。老夫人您看,是否现在就把大少爷抱过来给您瞧瞧?”
刘夫人神情复杂地朝她点了点头:“抱过来吧!”
梅香亲自回房抱孩子。
因为是庶长子,不宜太过隆重,这次的洗三只请了长兴街那边的方家,和一些与方少铭交好的朋友同僚,还请了相熟的邻居过来观礼。
长兴街那边的方家却没有多少人来,只派了一个庶子和几个庶出的媳妇过来送礼兼帮忙。
在洗三礼上发生了点意外。
梅香正要把孩子交给刘夫人时,刘映月却非要亲自抱不可。可能动作太生硬,孩子在她怀里扭来扭去的。刘映月一着急,加大了手劲夹住了孩子不让他动,小婴儿立刻“哇”地大哭起来。
众宾客都当作没看见。
刘氏面有隐怒,却碍于周边都是宾客,只好挤出一个笑脸来:“我很少抱孩子!”
“是啊,”刘夫人忙接口道,“她这一胎有点不稳。”
说着从刘映月手中轻柔地抱过孩子,打趣道:“不是怕摔掉了手上这个宝贝,就是怕碰掉了身上那个心肝!”
前来观礼的女眷们都笑了,一个说还是生下了再抱的好,另一个说方夫人真是有福气,一年添俩。
方少铭听到了却始终脸色铁青,整个宴会都不大理刘氏,有什么事只吩咐梅香。
洗三快结束时,忽然有个小厮奔进来,在众宾客面前一脸欢喜地禀报,说安国公府派了管事过来送礼。
全场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