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气息,轻柔的声音,还有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令他的心瞬间如飞上了云端一般。
“何出此言?”他心猿意马地道,整个人却感觉如掉入棉花絮堆一般,那话语仿佛不是自己发出,而是从远方传来的一样。
这于他而言,是十分新奇的体验,心中不由暗暗奇怪,以前又不是没有倚红偎翠过,甚至有段时间成日泡在其中,为什么当初没有这样的感觉呢?
可惜,那小女子很快就起了身。他心里有小小的失望和遗憾。
望着他通红的耳廓,梅香像偷吃了鱼的猫儿似的,笑得眉眼弯弯:“一个人,只要说了谎、骗了人,总会露出许多破绽来。”
怕被人听见而刻意压低的声音,却带着某种雀跃的轻快。
她应该感谢在马车上度过的那段无聊的日子,让她有时间好好回味、思考,从而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
刘大小姐从小行事就天马行空、为所欲为,又自以为聪明,她和她玩了十几年的捉迷藏和反捉迷藏,镇日替她收拾烂摊子,她若还学不会大胆推理、小心求证,只怕现在早已尸骨无存了。
“什么破绽?”他扬眉道,眼中兴趣浓浓,神色自若地喝了口茶。
仿佛现在谈论的不是他似的。梅香腹诽道。
门口忽然传来“咚咚”的声音,梅香扭头去看。身后的吴钦却脸色大变。他刚才,竟没听到脚步声…
“凌姑娘,咱们出去用饭吧?”门外传来妇人温和的声音。
“不必了,我不饿,您自己去吧。”梅香隔着门道。
“哦--”外面的人犹豫了一下,又道,“老奴好像听到有人来了…”
梅香犹豫了一下,就见吴钦走了过来,打开门,对着那妇人道:“是我。您先去用饭吧,半个时辰后,我带你们到我那儿去。”
号称千面妪的妇人点了点头,疑惑而暧昧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回到座位,吴钦沉凝了一下,温和地道:“你说吧,有什么破绽。”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
如此轻松自在的意态,应该已经确定四周再无隔墙之耳了吧?
她想了想,用正常的声量剖析道:“其一,吴大人深居宫中,你却接连出现在泉塘,而且对我母亲的状况了如指掌。第一次离开泉塘时,你应该没有回宫,而是直接去了我家吧?”
他不置可否。
“其次,你每次见我,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外人,这一点就很可疑。”
他似笑非笑:“继续!”
“其三,刘家暗卫四处打探我的下落,你却让我孤身独行,跋山涉水来到京城。那车夫老头不算,千面妪老成精,车上又对我爱理不理的,想来出什么事她也不会护着我。”
他疑惑地扬了扬眉毛,又忽似悟到什么,忍俊不禁地一笑。
梅香立刻捉住这一点,大写文章:“你瞧,你脸上露出先吃惊后好笑的表情,定然是先前没想到世故狡猾的千面妪会对我冷淡寡言,后又想到她是怕自己话太多,不小心泄露你的真实身份,所以佯装不爱理我。”
他眼底浮现惊艳之色,脸色慢慢端凝起来。
梅香有些得意,心道,现在你们手下已经有千面妪这样的能人了,将来奇才异士一定会更多,我再不展现自己的独特之处,如何能在你们这阵营中立足?
“至于你三番五次借口不与我同行,一是怕赶路或住店时碰上江家的爪牙,你不想暴露自己,又不好在我面前易容;二是如此一来,你便可暗中保护我们。”
他挑了挑眉,无声地问:“还有吗?”
“我们一路走来,所经险峻偏僻之地,无一人上前找碴。千面妪再厉害,也不可能让大匪小贼个个闻风丧胆吧?我倒不知,吴少詹事还是个绝顶暗卫高手!”
他微微一笑,见她粉面红润、目光清亮、神彩飞扬的样子,他的心似乎也飞扬起来,生出了逗弄她的心思。
“那可不一定。有时,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端着脸,一一反驳,“其一,皇长子尚且年幼,少詹事只是挂职,我吴钦爱上哪上哪,不一定非得呆在小主子身边;其次,盅虫是很重要的情报,我亲自走一趟也不为过。你猜得没错,我是不想让江家发现行踪,恰恰是因为我的身份;最后,我就不能是派了暗卫高手保护你们?”和她耍起花枪来。
“哦,那你立刻叫他现身一见!”梅香立刻接口,扬眉挑衅地望着他。
“他另有要事,刚刚离开了。”他回答也极顺,眼中含笑地望着她。
梅香深呼吸了一口:“对,每件事都有合理的说法,不过,这些事情统统加起来,难道不奇怪吗?”
“无巧不成书。”他依然云淡风轻地道。
梅香“哼”了一声:“你如此行事做派,哪点像辅佐皇子身边之人?这些可都是暗卫首领才会做的事儿。”
“没办法,人手不足。”他呷着茶道,“难道少詹事不可以兼任暗卫首领?”
“那你方才怎么不早说?分明有鬼!”她眼睛一亮。
他放下茶盅,评价道:“牵强附会!”
梅香气乐了:“那行,你叫金叔和傅叔出来,我们四人当面对质。”
他脸上露出遗憾之色:“真不巧,两位叔叔如今正护送着你家人前来京城呢!”
梅香有种想掀桌的冲动。他却一脸真诚和无辜。傅伙和金水是真的在从锦州到京城的路上嘛!
最后,她指控道:“你易了容…”
他眨了眨眨:“没有哇…”拇指却下意识地划过脸侧,想到她方才之举,若有所思。
果然,听到她轻笑了一声道:“如果你现在是真容,那之前肯定是易了容。你面部皮肤和后颈皮肤不同,后者要黑得多,耳后侧分成一条明显的线。”
“哦,那我以后要注意了。”他依然不慌不乱地笑道。
“那你是承认啰?”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谁?”一双水盈盈的杏眼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
他的心没来由地一跳,情不自禁地道:“你说呢?”眼皮却迅速地垂了下来,遮住里面的情绪,低头佯装无事地又喝了口茶。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能冒用吴少詹事的名义行事,自然不是他的手下。而且她方才所列的种种疑点,只适合一个人而已!
梅香想着,心中感到无限委屈,索性也转过头去,抿嘴不语。眼眶却不争气地湿润起来。
“一个人可以任意改变面容,眼睛却很少有一模一样的…”见他半天不语,她忍不住轻轻地道。
心中却是百般煎熬。他既然不愿与她相认,定有他的道理。她执意相逼,是不是太过份了些?而且,无论吴铭是不是真喜欢她,她这样道破,始终有烈女缠郞之嫌…
心中正大为后悔,想说些什么挽回,忽听到他长叹了一声:“梅香,吴铭确实已经死了。你,忘了他吧!”
她身子一震,猛然转过头来,恰好对上他沉痛难言的双眸。
“你若不信,咱们就等傅叔和金叔回来再说。”他平静地道,可见她眼中闪着倔强的泪花,却执意不肯掉下来的样子,又怔住了,心好像掉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飞向何方。
过了半晌,她羞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疑你的…”,脸红地解释道,“原是想着,来日进了宫,迟早有一日会遇到真正的吴少詹事。到时若猝不及防,失了仪态…自己受罚是小事,若被有心人看到,起了疑心,就不妙了…”
他回过神来,琢磨着她的话,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口吻严肃地问道:“你真的想进宫?”
梅香侧头,一脸不解:“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你不用进宫的,”他忙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想要再脱身,难于上青天…”
然而,无功不受禄,什么力都不出的话,如何在京城保得一家平安?
她想着,跪下道:“我真的想进宫,请大人成全!”
他愣住了。现在,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伸手欲扶起她,却被她躲开。
“为什么?”他讪讪地收了手。
“我母亲,不能再受伤害了…”她语无伦次地道,“我本只想离开刘家,回乡过简单的生活,却害得母亲…”心中苦楚,不知如此解释才好。
如何对他说,她想回家做农家妇,却连累母亲受残,不愿卷入是非,拒绝了公府的延揽,却不得不反过来求投靠?就好像掉入了沼泽似的,越挣扎着想出来,结果却陷入越深。想要一劳永逸,只能攀附势力。
想到她要杀单行的狠心,他以为她入宫是为了借力报复刘家,眼神一黯,劝她道:“报仇,只会让自己心里一时畅快而已,对死者、伤者毫无用益,反而还有可能欠下大债,到时更难以收拾…还不如从此孝敬她老人家,平安喜乐地承欢于父母膝下…”
她苦涩地笑:“已经太迟了…就算我想罢手,刘家也不会干休。”
“为什么刘家不肯罢休?”他愕然道。
梅香不想跟他解释,含糊地道:“你不明白…额,就像你,不也是因为你父兄的仇,才扶持皇长子一系跟安国公府分庭抗礼的吗?”
不料他瞪大眼,望着她半晌,才摇头:“不是。吴家的仇,吴铭已经了结了。我现在只是奉圣上的命令行事而已。”
而此时,他口中的圣上,却正在椒房殿中头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