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大年三十那天出事后,梅香就离开了威远镖局,搬到金家的小客房暂住。而吴铭,也成了金家的常客。虽然男女有别,他们通常各做各的事,她做家务带小孩,他干粗活陪金叔喝茶,两人没怎么见面,也几乎没有交流,吴铭却只觉得心宁,每天乐此不疲地前来,连金氏夫妇都感觉出了异样。
这一天是正月初九,护城河上已结了一层薄冰,散发丝丝冰气。岸边,几棵柏树依然张着深灰绿的枝叶,然而在底下,大片的灌木丛只剩下光秃的枝丫举在那里,在寒风中摇摆。
隐在暗处的吴铭,担忧地望着前面灌木丛下抱膝而坐的纤细身影。
她已经在那里呆坐了两个时辰了,一直失魂落魄地望着静止的河面和堆云的天空的交界处,口中喃喃反复念着一首小诗。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这是什么意思呢?吴铭烦恼地想着。素来只精读武学之道的头脑,第一次被主人强行征用来研究诗意。
前面两句,好,算是描述眼下的天气,可后面,楼台怎么会一下子明一下子灭呢?山怎么会一会儿有一会儿无呢?吴铭懊恼地抠着树皮。早知当初跟二哥多读些诗文就好了!
风渐狂,天空眼看着就要下起鹅毛大雪,吴铭跃下树,轻落在洒着枯叶的小路上,弹指朝她坐的方向射出了一枚小石子,打在她面前的土地上。
梅香被惊动,抬头望了望乌云遍布的天空,起身拍掉粘在身上的枯草和泥灰,疾步地走到回金家的小土路上。走了没几步,便发现了吴铭,她停下脚步,沉默而略带疑惑地望着他。
“金叔叫我来…”吴铭说了半句,望见她眉间怎么也消不去的哀伤沉郁,忍不住改口道,“你怎么了?”
梅香垂眸掩住情绪,上前与他并肩而走。
当日,谢小读并没有死,金叔和镖局的人很快在某棵树背后发现了被击昏的他,当时就派人送他回了方家。然而方少铭的命令未变,刘家却已不再追寻她的行踪,这小子决心未改,竟到处打探她的寄身之处。她没办法,只好征得金水同意,秘密地与他联系了。
今天早上,他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是不是方家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吴铭主动问起。
梅香不无讶异地望着他。后者撇了撇嘴:“干我们这一行的,知道的东西永远要比别人多、比别人快。”
我哪知道你们是干哪一行的?!梅香满头黑线。
吴铭仿佛听到她的心里话似的,努力地跟她解释道:“就是类似于保镖和密探,长期暗中保护某个人,同时也间或地完成某个秘密任务。因此,所有相关或不相关的情报都要探听清楚,以排除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
“噢,那就是暗卫!”梅香点点头,简短地总结道。
“额,算是吧!”吴铭不大完全地赞同道,“不过也有点不一样…”
梅香也撇了撇嘴,不置一词,意思是:这分明就是暗卫嘛!
吴铭心中某个小小的人儿开始泣血:苍天啊!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通常不都是别人哗啦啦地说一大堆,我酷酷地答一个词或一个字吗?!现在状况全反过来了,还被人家嫌弃!这要让认识他的人尤其是二哥知道了,还不得幸灾乐祸地笑破了肚皮?
想归这么想,他却忍不住厚着脸皮继续追问:“你还没告诉我,方家出了什么事?”
梅香眼中闪过痛苦,艰难地开口道:“昨晚,大少爷病危了,他现在才六个多月大…”
事实上,是方大小姐开始发烧难受的。刘映月着急上火地叫人去请太医、抓药煎药、轮值守夜、传递信息等等,把上下一干人指挥得团团转,却不得章法,有的事情几个人同时去做,有的事情没人做。最后不仅强硬地把张妈妈叫过去服侍,连方展鸿身边的乳娘和丫鬟都叫去帮手。最后方惊鸿终于病好了,方展鸿却疏于照顾,受了风寒,发现得又晚了些,现在已经烧了三天了,大夫们个个束手无策。
吴铭啼笑皆非。这就是她念叨了半天“楼台明灭山有无”的原因吗?还厌世到想躲到个“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的地方去?
他陡然停下了脚步,望问她:“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梅香怔住,用迷惘的目光回望着他:“你说,如果我没有离开方家,而是留在那里盯着,那个孩子是不是就不用挨这场病?”
或许是的,如果你留在那里,照你做事面面俱到、力求完美的性格,肯定会忍不住插上一手,明里暗里地把那边照顾好,即使是逆着你主子。吴铭心道,却淡然回答:“可你总要离开的!”
“如果我在临走前,事先想到这一茬,叮嘱好那些照顾的人…”梅香依然不死心地道,越想越觉得心底愧疚自责到发凉,“对,如果我事先安排周到一些,或等到有其他人完全接了手再离开,也许就会不一样…”
“梅香!”吴铭站定,严厉地对她喝道:“你永远都找不到完全接替你的人的!你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了,你知不知道?”
看到梅香睁大无助的眼睛望着他,他心一软,耐心地温声劝她:“你太过为别人着想,对别人来说,未必就是好事!到头来,你自己吃苦不说,还会拖累你身边的人!”
“可我曾答应过芳菲儿,要好好照顾她的孩子,”梅香难过地低下头,声音越发低下来,“是我没有遵守诺言,导致一个生命流失了…”
吴铭无奈地摇摇头,自己怎么会碰上这么一个心软的姑娘?如果换了别人,他早嗤鼻人家一百遍了!可是偏偏是她啊!
“你想不想回去看看那个孩子?或者我偷偷把他抱出来给你照料?”吴铭忽然对她道。
“啊?”梅香错愕地望着他,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明知不应该,吴铭还是不避不退,定定地看着她,毫无豫色,反而补充道:“我可以悄悄把你带进去,谁也不会发觉!”
闻言,梅香心中翻江倒海一般,不断地呐喊着:是他么?那个一直在暗中帮助她的人?
很想立刻问问他,可是现在却不是时候!
思索了片刻,她呆呆和他并肩继续往回走,忽然漫不经心地道:“吴铭,你是哪里人?”
“祖籍大同,但在京城长大!”
“令尊在京师效劳么?你家在哪里?”
“我爹是京师射声校尉的属官,已经逝世了,母亲现不住在京中。”
“哦,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原来还有一个大哥,也不在了,留下大嫂和一个侄儿。二哥二嫂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位姑姑,刚刚,嫁人了。”
“你还没娶夫人么?应该定亲了吧?”
“没有――”吴铭小声地道,脸色微红。事实上,安国公府有半数的暗卫是不成家的,因为暗卫工作太特殊,很难找到相宜之人,因此,暗卫通常是上头有兄长的幼子。即使成婚,大多数暗卫依然选择戴着面具生活,死死瞒着屋里人。他不想那样,老早就打算孤老终身,只是没想到会遇见她。
梅香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你悄悄带我进芳园吧!我想去看看大少爷!”
“嗯!”吴铭点了点头。
芳园。大雪开始飘落了,天色渐黑。方少铭独自在西厢房内搂着已被大夫们判了死刑的长子,摒退了下人,因不愿让人看见他此时脸上哀痛的表情。
或许是因为一见到这个长子就想起其母的惨死的缘故,他一向不怎么亲近这个孩子。在他的世界里,有风花雪月,名士风流,他刻意不去接触那些不怎么美好的鲜血淋淋的事实。是不是因为这样,才间接地导致了今日骨血的夭逝呢?!
他忍不住抱着孩子痛哭起来。
“老爷,老爷!”有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他抬头一看,泪却流得更多了:“梅香――”
“让我看看!”梅香伸手去夺他怀中的孩子。
方少铭放开了手。
梅香立刻接过,打开襁褓,只见那孩子脸色苍白,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泛紫干枯,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怎么办?怎么办?”她一面焦急地搜索着记忆,一面颠着怀中的孩子,希望减轻他的痛苦。忽抬头希冀地望着方少铭:“老爷,咱们给他用烧酒擦身子,好给他退烧,好不好?”
“啊?”方少铭一片茫然,同样带着希冀和不确定地望着她。
梅香得不到肯定,一时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方法,焦急万分,惶恐不安地看着怀中的孩子,直到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梅香,你去试试!我娘亲和姑姑都是女医,她们也是那样给病患退烧的!”吴铭在她身边肯定地道。
“好!好!”梅香心中又升腾起了希望。
半个时辰过后,她欣喜若狂地拉着吴铭的衣袖:“他的额头好像没那么热了!他好像感觉没那么痛苦了!吴铭,他是不是有救了!”
“再等等看!”吴铭平静地道。
方少铭则俯身,泪中带笑地望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