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吴铭已一手轻拍着地板，迅速地跃起站定，又立刻转头去研究墙上的年画。
金大婶则上前去推梅香：“那也躺着养神！刚到时，那么重的伤，老婆子看着心都哆嗦起来了！快回屋去，听话！”
梅香执意不肯，一眼望见当中饭桌上摆着白面，马上绕过她来到桌前，挽起了袖子，雀跃道：“大婶，可以包饺子了吧？我先来！”说着，低头伸手到脸盆中去净手。
忽听到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道：“你，你的脸怎么了？”纯粹阳刚的男声，有着少年的纯净清冽，却因主人内力深厚而意外地拥有了成熟男子特有的浑厚和磁性。
她微讶，抬头，撞上了一双幽黑如水的眼睛。那里面满含的疼惜、关切、气恼和后悔，瞬间朝她汹涌地扑来。她感觉心脏被猛撞了一下，几乎要跳出胸腔来，随后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令她无法动弹，亦无法逃开那双眼睛。那是黑宝石般的眼睛，干净明亮如天边晨星，柔弧小圆的内双眼皮分明添了几分孩童般的稚气，却偏偏配上一对坚毅挺拔的剑眉，此时正紧紧地挤在一起，仿佛对她有天大的不满似的，那双眼睛指控般地瞪着她，仿佛已认识了她许久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梅香才感觉血液一点点地流回身体，感觉心脏重新跳动起来，虽然速度好像略比平时快些。记忆和理智回归，令她产生一种自己应该见过他的感觉。
细看，他拥有小麦色的健康皮肤，虽然在深蓝色衣服的衬托下显得有些暗沉。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流畅，不大不小的鼻子，厚薄适中的嘴唇，没什么特别。可组合起来就给了人一种冷峻严酷的特殊感觉。
原来是他！梅香一敲脑门。不正是当日在凉茶棚下曾见过的男子？难怪当时感觉他气质非凡，原来和金水是一国的。
“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那男子不依不饶地问，莫名地让她产生几分心虚。
“跌了一跤…”她摸了摸依然有些红肿的左脸，吞吐地答道。
“你骗鬼呢？”俊眼危险地眯起。
梅香却丝毫不觉害怕，反而莫名地胆大起来，理直气壮地道：“那有什么奇怪的，你刚才不也摔了一跤吗？不过没碰到脸而已！”
这下，轮到他张口结舌了。
“你们认识？”疑狐看了半天的金大婶，插进来问道。
两人愣住了。梅香最先反应过来：“不认识――”
金家七岁的丫头巧儿听了，立刻跑到梅香身边，拉着她的手，昂着小脸，邀功似地提供情报：“凌姐姐，他是吴家的三哥哥，叫吴铭！”说着，还得意洋洋地看了吴铭一眼。
“哦，幸会！”梅香礼貌地朝他点点头，又道，“我姓凌。”说完，忽觉多余，这姓氏金巧儿刚才已经报过了，她竟不知还能补充什么，闺名是不能告之外男的。
吴铭可有可无地勾了下嘴角，有些斗败公鸡样地垂下头去。
“这是怎么了？开始包饺子了没有？”金水踱进了堂屋。
大家这才手忙脚乱地包起饺子来。吴铭则趁乱拉了金水到一旁窃窃私语。打听到梅香受伤的真相后，那脸禁不住有些扭曲起来。
“三儿，你怎么了？”金水关切而一头雾水地问，同时反手抓住吴铭的手腕，妈的，他差点把自己的手臂捏断！
“没事！”吴铭猛然松开了手，冷声问道，“那个劫匪是谁？何人派来的？”
“我哪知道？”金水莫名。
“您怎么会不知道？”吴铭错愕。
“他人隐私，我不好相问吧？”金水挠头。
吴铭无语。可接下来整个晚上，金水感觉他的情绪都很低落。
仍是大年三十。安国公府内，难得一派喜气洋洋。九小姐江淑的闺房内，则是一片莺莺燕燕。
尽管安国公江山本人秉承了一贯的低调，从几日前便婉拒了所有的亲王贵胄上门恭贺，却挡不住阖府上至世亲贵仆，中有门生寄客，下到侍仆丫鬟，个个与有荣焉、自动自发的欢腾庆祝，也拦不住那些郡主贵女们香车宝马地前来送嫁。
裙裾环绕、环佩交错之中，江夫人却始终第一眼，便从众多环肥燕瘦的美女之中，把十九岁的女儿给挑了出来。因她国色天香，艳冠群芳，任谁也遮不住她的光芒。那洁白无暇的完美瓜子脸上，一双桃花样的明眸，比那天上的九尾狐更加妖媚动人。她就不相信，有哪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会不为她的女儿倾倒，会不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手心，呵护珍重，轻怜蜜爱！
天色渐晚，贵客已辞。因为没有哪个男客尊贵到能令他一见，安国公江山便整天呆在静心斋中不出，深思不语，直到江禹走了进来。
“怎么样？”他闭着眼淡淡地问。
江禹跪下，羞愧低头：“孩儿无能，她根本就不愿到府一趟！”
闻言，安国公轻笑起来：“呵呵，果真有其主必有其仆啊！”语气中却隐隐有淡淡的失望。
江禹心中微惊。
“走，我们去看你妹妹！”安国公忽然起身道。江禹忙扶助了他。
“女儿拜见爹爹！”江淑完美地行了个优雅的拜礼，声如黄莺出谷。
安国公坐在太师椅上，生平第一次，没有打断她行礼或马上叫她起身，反而细细地品起茶来。
旁边站着的江夫人和江禹都有些着急了。寂静了一会儿，江夫人实在按捺不住，正要上前扶女儿起来，安国公忽然开口了：“为父接到宫中密报，今晚皇上招了新纳的宁嫔侍寝！”
江淑脸一白，沉默不语。
安国公又平平地道：“另，梅妃前几日诊出了喜脉！”
其余三人齐齐脸色大变，江淑更觉一阵头晕，软倒坐在地上。
“淑儿――”江夫人惊叫了一声，奔上前扶住了她。
江禹脸上则变得狰狞起来，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只有安国公，仍是一脸平静，直直地盯着女儿苍白的脸色。过了片刻，忽沉声对她喝道：“淑儿，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清泪从江淑绝美的脸上流了下来：“来不及了，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就来不及了！”
“孽缘啊！”江夫人趴在她身上哭起来。
安国公却依然不为所动，狠心道：“你现在说来得及，便来得及；你再说来不及，便怎么也来不及了！”
“父亲，女儿并非愚钝，又蒙您亲自教导长大，难道连真情假意都分不出么？”江淑牵着父亲的衣角，泣道，“女儿难道不知，他第一眼看见女儿时的惊艳么？难道看不出，他望着女儿时眼中深藏的爱慕和痛楚么？难道看不出，除了先皇后卫氏之外，他看其他嫔妃时眼中的冷漠无情么？父亲，女儿只是不甘心，不仅为女儿的幸福，也为咱们江家的未来！”
“你被骗了还不自知！”安国公额上青筋突起，终忍不住激动起来，“江家未来，亏你有脸说得出来――”枯木样的手猛然捂住了心口。
“老爷！”江夫人惊呼一声，上前把他搂在了怀里。
“爹爹！”江淑乞求地把脸贴在他的小腿上，一脸执着地道，“女儿何曾不知他的利用。可是，他是何等样的男儿？利用便利用了，何曾手下留情？何必心怀歉疚？可是他，为何广纳妻妾，却特意把女儿推开？若是无心，为何不能像对待其他嫔妃一样对待女儿？为何明明对原配一往情深，还要宠幸那除了脸蛋之外一无所有的梅妃？父亲，他是故意想绝了女儿的心啊！如果卫后仍在，女儿绝不敢跟她争。可是她走了，女儿怎么样也要放手一搏！”
闭着眼睛，安国公在妻子的怀中渐渐地心平气和了下来，他疲惫地喃喃道：“随你吧！”
皇宫中，睡到半夜的皇长子，忽然醒了过来。
胖胖的小手揉了揉惺松的睡眼，又朝旁边摊开，却不曾想，碰到了一具温热的大人躯体。
小人儿奇怪地睁眼一看，兴奋地大叫起来：“爹爹！父皇！”小脑袋拱进了父亲的怀抱。
“青儿――”被吵醒的宣帝依然困意十足，只闭着眼睛把儿子搂进了怀里。
小赵青丝毫不体谅父亲，叽喳个不停：“爹爹，您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吴铭叔叔说，您半夜有偷偷来看我，可是我睡着了。爹爹，为什么您要半夜才来看我？白天不能来么？”
“爹爹上工忙――”宣帝仍未睁眼，温暖大手抚了抚他的小脑袋，无意识地模糊答了一句。
“可是以前您上工再怎么忙，都不会这么久都不来陪着娘亲和青儿啊！”小人儿不满地嘟起了嘴。忽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来，猛地翻身坐起，小手推了推眼看又要睡过去的父亲，紧张兮兮地道：“爹爹，宫里人说，我要有新弟弟或妹妹了，是不是真的？”
这回，宣帝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伸出手臂重新把儿子搂进温暖的怀里，严肃认真的眼睛盯着他，重重地道：“青儿，你娘亲已经不在了，你哪来的弟弟妹妹？！就算将来所有人，包括你父亲我在内，都说某某人是你弟弟或妹妹，那也不是亲的，是捡来养的，你绝对不可真，听懂了吗？”
“哦！”小赵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明白父亲话语里深切的悲怆。
承平四年的大年三十，便这么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