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梦。
睡到自然醒的梅香,发现自己还是和平时一样,在卯初时脑子便清醒了。
听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声,闻着清晨的风送来后山松林的树香,隐约可听到护师们起床开始练拳脚的声音。她用被子蒙了头,闭了眼睛继续睡去。
脑中却开始想象,自己走后众人会有什么反应。
家中有陪嫁丫鬟私自脱籍逃跑,传出去难免损坏方夫人贤淑的名声。她又不是刘大小姐身边唯一一个承担八字之祸的丫鬟,刘夫人应该会有所顾忌,不会明目张胆地到处搜寻才是。
怕就怕她们派出刘家暗卫紧盯着方少铭,顺藤摸瓜地寻到了她。不过刘五少奶奶一向明理,应该不会轻易答应。可万一猜错了呢?
不行,不能再等方少铭了,得尽快上路才行!梅香猛睁开了眼,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光,毅然决然地跳下了床。
一面穿衣,一面苦笑着:但愿是自己多想了,也许刘家根本没有那么重视她;或许干脆守株待免,派了人在锦州的家里等着她。
只可惜她想错了。
此时芳园中,刘映月正捂了心口俯在床上,眼泪汪汪:“娘,女儿这里痛得厉害,梅香不在,女儿就犯病了。您快点帮我把她找出来!”
“你就装吧你!”刘夫人冷眼看着她道,“姑爷说得对,有梅香在,你永远都不长进。只有她走了,你才会被逼着去学习怎么当个真正的主母!”
“娘!您也听到了,相公有多维护那小贱人,”刘映月跳了起来,红着眼咬牙道,“相公何曾为了无关的丫鬟们训过我?定是梅香那小蹄子暗中勾搭上了相公!”
她忽然打了个寒栗,猛地拉过刘夫人的手,慌慌张张地道:“娘,梅香走时,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又是一个孤身女子,她能上哪儿去?您说,她是不是到外面去,给相公当了外室?”
“啊?”刘夫人闻言也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道,“不会吧?就凭梅香那几分姿色…”
“那芳菲儿长得也没我好看啊!”刘映月翻着白眼道。
一提到芳菲儿,刘夫人就想到了女婿的风流。梅香虽然长得不好看,却有一副好声音,加上平日里温柔小意的,哪个房中正虚的男人不爱?
想到这里,她顿时头痛起来,一手按着太阳穴,一面恨铁不成钢地骂着闺女道:“所以我早就跟你说过,早点让姑爷把她收了房。可你总是不听我的!现在好了吧?!”
“那您现在帮我把她找出来,我就让她做通房,好不好?”刘映月嘟着嘴,眼泪汪汪地道。
刘夫人食指用力地顶着她的脑门,恨恨地道:“你啊,前生就是我的债主,今生就是专门来讨债的!”
“那您意思就是答应啰?”刘映月高兴了起来,连心口痛也不装了,兴奋地道:“娘,爹爹这次肯定给您派了暗卫是不是?您把他们交给我吧!我让他们暗中跟着相公,看他往哪里安置那小贱人?!”
“这――”刘夫人想到大媳妇转告的话,心里有些后怕。不过一介奴婢的清白,哪能比得上女儿的幸福?咬了咬牙,点头答应了,又千叮万嘱道:“找到了人就绑回来,搜出她的卖身契即可,你可千万不要胡来啊!”
刘映月眨了眨眼:“放心吧!刚才我不是说了,找到她了以后,让她当相公的通房了吗?”
却说今儿天还没亮,方少铭就被妻子闹腾得只得起床了,训过妻子、叫了岳母来相劝之后,他就去寻自家的护卫首领,把思索了一夜的结果告诉他。
“派个夫人没见过的人去威远镖局,跟着镖师护送梅香姑娘回家?”那长满了络腮胡子的首领感到十分困惑,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梅香姑娘为什么要回家呢?她不是在这里当差当得好好的吗?”
家中的护院都是方老太爷送给方少铭的,那首领不愿改口称他“老爷”,又知道他极讨厌那个“八”字,于是折衷地喊了“少爷”。
方少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含含糊糊地道:“她年纪也不小了,在老家有父有母的,应该是回乡嫁人了吧!”
那首领想想,的确是。可是为什么为派个夫人不认识的呢?正想再问,已被方少铭急急转移了话题:“你看派谁去最合适呢?
首领想了想,问道:“少爷,让小犊子去行吗?那小子人虽呆了点,但死忠死忠的,功夫也是后辈里面拔尖的。”
方少铭略一思索:“行!现在就让他收拾行李吧。去之前先来我这里一趟,我还有东西交给梅香!”
从今儿开始,他就要去教导皇长子念书,不能亲自去镖局了。
当那名被称为小犊子的小伙子来向他辞行时,屋里的大丫鬟芳叶恰好过来回禀:“亲家夫人已经走了,夫人没有再闹了,正安静地喝着山药粥呢!”
方少铭放心地点了点头,把一个包袱交给了那小犊子,便出了门。
威远镖局里。梅香吃过了简单的早饭后,就去了练武场。
足足两个两亩地大小的练武场上,当中是比武台,左边是兵器架,旁边有梅花桩、沙包、铁球等,数二十名年轻的汉子在空地上练习。
虎背熊腰的副总镖头,远远地望见了她,两脚生风地走过来,笑呵呵指着武场上那些精壮的男子,问她道:“凌姑娘,你想点哪个陪你去,尽管开口!梅花桩上那八个,每人五十两一趟。台上对打那四个,每人七十两一趟。在地上翻跟头的那些,只要你看得上,可以免费送你回家!”
梅香看了那些人半晌,眼睛一转,笑着用手指了大树下坐的两个中年男子道:“那坐着喝茶的呢?多少银子一趟呢?”
“呃?”那副总镖头一愣,尴尬地笑道:“姑娘好毒的眼睛!竟逃不过你的眼睛去!”
练武场上的那些人,平日里跟着结队走镖绝对没问题,反正只借借他们的拳脚功夫。可是阅历尚浅,在江湖上毫无人脉,哪能独挡一面?
他一脸惋惜地叹道,“快过年了,事情多,经验丰富的老镖师们都出任务去了,只有那两个是刚走了趟远镖回来的,都打算在京中老家过年呢!此时恐怕多少银子都不愿意出门了!”
梅香心中的怒火噌噌地冒了出来。威远镖局是京师第一大镖局,竟然找不出镖师来护送个小姑娘回家?分明是见她势单力薄,欺负她年轻识浅!
她有心想刺他几句,可又想到自己现在正在他的地盘上呢,惹怒了他,对自己可没什么好处。只好把到嘴的话强咽了下去,抬脚便朝那大树底下走去:“我自己去问问!”
“唉,唉!”那副总镖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有如此举动,急得直跳脚,有心想去拦她,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对一个姑娘家动手动脚的,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很快走到了树底下,来到那两个人的跟前。
那两个镖师一个微胖,年近四十岁,目光灵活,和蔼可亲。另一个却很瘦,三十出头,一身半旧的武师服随意地穿在身上,面容饱经风霜,眼睛不大爱看人,就算目光无意中落在人身上,也仿佛没看到一样。
见到有个娇滴滴的姑娘走过来,那两人俱不动声色,微胖的镖师目光转了几圈,继续悠闲地喝茶。而很瘦的那个,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仿若没看见一般。
梅香心如沉入了谷底。然而,还是鼓起勇气,作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抱拳行了一礼,说了“打扰了”之类的话后,把来意说了一遍。
原以为那两人会直接拒绝,甚至不理睬,没想到那个微胖微微点了点头,友好温和地道:“某倒是想接下这趟差事,只是真不巧,某向来多走陕北那一带,竟未曾到过锦州。”又指了指对面那个很瘦的道:“老金倒是几年前路过一次锦州,江南地界上也认识了不少人,你可以问问他愿不愿意。”
闻言,梅香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来,感激地向那位微胖的镖师道谢:“多谢指点,请问您贵姓?”
那人微微一怔,爽朗地笑道:“免贵,姓傅!”指了指对面:“他姓金。”
通常情况下,对方见他拒绝的理由充分又合理,还热心地介绍了旁边的朋友,肯定会立刻转移目标,不会继续在他身上纠缠,转而专心致志地去应对那个被介绍的人了。可在双方都不愿意做这件事的情况下,那样做等于是彻底地断了自己的后路!
梅香深谙此道,因此并不急着去求那个瘦的,反而先对那个微胖的展露了一个友好的笑容,朝他屈膝行了一礼,甜甜地喊了一声“傅师傅!”然后才转身面对那个瘦的,又屈膝行了一礼,喊了一声:“金师傅”,接着便把来意重复了一遍。
“我没空,我要在家里过年!”那姓金的冷冷地回答道。
“那过年之后呢?”梅香依旧笑吟吟地道,“要不奴家跟您回家过年吧!过了年再上路!您们瞧瞧,”伸出手给他们看上面的老茧,“奴家什么粗活细活都能干,会打扫屋子,能帮大嫂煮饭做菜。对了,奴家可会包饺子了,煮出来的饺子更是一绝。您和尊夫人一定要尝尝!”
那姓金的终于抬眼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您不反对,那就是答应啰?”凌云雀装出高兴的样子道,“奴家来给二位沏茶吧!傅师傅、金师傅,您们的家都在哪里啊?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那姓金的镖师皱起了眉毛,冷冷地朝她后面喊了一声“老江!”
方才一直在旁边干着急的副总镖头,闻言立刻打了个激灵,窜到梅香面前,挺直了腰板,用傲慢的口气道:“凌姑娘,金师傅可是咱们镖局里武艺最高强的镖师,送你回家,岂不是大材小用?!”
梅香瞪大了眼,心中有说不出的怪异。
她忽然意识到,这两位镖师竟然都没有对这江副总镖头行礼!而且仿佛挺不把这位头头放在眼里的。这关系,好眼熟啊,就好像某个能力过份出众的手下,对待某个靠特殊关系上位的领导者似的!
不知这姓江有什么后台?她疑狐地看了那人一眼,脑中飞速地转动起来:江,可是跟安国公一个姓啊!这京城的镖局没有几十,也有十几,这威远镖局能做到第一把交椅,会不会后面有安国公府撑腰呢?
想到这里,她故意装出惊喜的样子,两眼发光地道:“真的?那我更要跟着金师傅了!”
又看了那微胖的镖师一眼,“要不跟傅师傅也行!物以类聚,傅师傅的武艺肯定也很高强。不识路不要紧,我家夫人老爷都是锦州来的,随便找个下人带路就是了。”
看她像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三个男人都不知说什么好。那江副总镖头压下心中的怒火,口气很不好地道:“这两位,你请哪一个都要一千两银子!你出得起吗?趁早打消了这主意!”
一千两?梅香听到这个数目,确实吓了一跳。从没听说过一千两护送一个人的,因为大凡能出得起一千两的人家,绝对有自己的护卫,挺多再找个识路之人就是了。而且一千两,够她家里吃十年了!
然而,事到如今,她还有第二个选择吗?走出这个镖局,说不定就是死!
梅香摸了摸方少铭给她留下的玉佩。一千两,其实严格说起来,她也不是拿不出来。
想到这里,她心里滴着血,面上却笑容更盛了:“我出得起啊!就这么说定了,我用一千两请傅师傅或金师傅送我回乡。年前年后都可以!”
说着,掏出那枚青玉佩,叹道:“唉,我们凌家统共就这么一件传家宝,刚好值一千两,再高我就出不起了!还要多谢江副总镖头的金口!那么现在,是傅师傅还是金师傅送我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