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梅香左思右想,始终拿不定主意。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起了床,顶着浮肿的黑眼圈到处晃悠。扫院的婆子,灶上的妈妈,打水净脸的丫鬟,见了她纷纷起身,或点头,或行礼,小声而关切地问她昨晚怎么没睡好。
“园子里一下子新添了两位小主子,新买来的几个丫鬟又没怎么上手。天寒了,还得分人手去生火盆、烧炕。”梅香笑道,“昨儿我就一直在想,万一再有哪个辞工回乡了,人手短缺,过年时忙不过来可怎么办?竟担心得一夜没睡好!”
“姐姐(姑娘)真是多虑了,好不容易熬到年尾,过年就有红包拿,谁舍得回家呢!”众人纷纷笑道。
“是啊,我竟没想到!”梅香也笑吟吟地道。
这么一路下来,不知不觉竟转到了东北角的小书房。
今日方少铭沐休,本以为他仍在睡懒觉。没想到连他也起床了,正在书房对面的起居室内穿衣打扮,好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听到梅香这么早过来,他当然觉得意外,然也未放心上。可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梅香竟然还在书房内转圈圈儿,不是帮这个收书洗笔,就是替那个摆早膳,连小丫鬟都暗暗奇怪。
“夫人那边不用你服侍了?”方少铭穿戴一新,笑着走出了卧房。
梅香眼前一亮:他竟破开荒放弃了平时所着的各种白色系的大氅,换上了竹叶青的朱子深衣,一下子从风流才子变成了儒雅书生。
看来他还真挺重视给皇长子做老师这件事的!梅香暗想着,上前行了礼,笑答道:“昨儿夫人开恩,说最近杂事繁多,叫奴婢不必在跟前伺候了,只专心把园子里的事务打理好即可。”
就算如此,你也不会闲着没事儿,无缘无故跑来我这里转悠啊!
方少铭默默想着,坐到了膳桌前,对屋里众下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有梅香在这里服侍就够了!”
那些人立刻识趣地退了下去。方少铭就笑问梅香:“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儿了?”
梅香想了想,问道:“老爷,最近外院有没有什么人突然离开,或说要离开的?”
“没有啊?为什么要问这个?”方少铭笑问道。
梅香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忽然住了口。过了一会儿,才答非所问地道:“夫人已经知道奴婢的身契不在刘家了!”
“哦?”方少铭闻言,立刻收起了笑容,放下筷子慎重地道:“那咱们得赶紧把那件事办了!”
“我今天要去会见一位友人,”他沉吟道,“这样吧,你先把身契给我,我带在身上。你叫个得力的管事跟我一块儿出门。我会完友人后,立刻到衙门去帮你脱了奴籍!”
“啊?!脱了奴籍,您说的是真的吗?”梅香惊喜交加,竟连道谢也忘了说,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感激地望着方少铭。
“这身契又不是我自个儿拿到的,哪敢收你做我家的奴婢?”方少铭笑看了她一眼,重新拿起了筷子挟菜,揶揄道,“小心哪天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教训了!”
心里却暗想着:今日放走一个婢女,他日得到一位武艺高手相助,这买卖怎么看怎么划得来啊!更何况这位高手的背后是名满天下的安国公府!
想到这里,他连忙问梅香:“你认不认识安国公府的什么人?或者给什么人施过恩?”
梅香仔细想了想,大摇其头:“奴婢并不认识安国公府的什么人,除了上次来送礼的那位贺管事。也没救过什么人啊!”
英雄落难、美人搭救的桥段,她从来没遇见过!
“这可奇怪了!”方少铭一击掌,对梅香道:“我原以为那人是安国公世子派来的!”把前因后果跟梅香说了一遍,又道:“可奇怪的是,之后我被御史弹劾,礼部和御史台的人争论几个月都没有定论,最后竟引得圣上关注,有一天忽然在朝堂上道:‘朕听闻方御史为庶长子洗三之日,安国公世子曾派人送礼道贺,不如令方少铭卸去御史之职,转入安国公府效劳。’安国公已有些日子没有出来议事了,那天不知为何却恰好在场,当下竟笑道:‘犬子无状,叫圣上与众大人看笑话了!可惜府中并无方进士用武之地,犬子也只是仰慕方进士才名,欲结为好友而已!臣听闻皇长子尚缺夫子,方进士才高八斗,不如前去教导皇长子读书,岂不是一举两得?’”
“那圣上就顺势答应了?”梅香瞪大了眼睛,惊奇地问道。
“没错,”方少铭心里有些怪异地道,“圣上当场大笑,道:‘甚妙!安国公果然非常人也!’――不过,圣上除了立后之事,一向对安国公言听计从。如今元后已仙逝,就连立后也如了安国公之愿,何况是这样的小事!”
“真是奇怪!”梅香托腮想了又想,分析道,“奴婢倒认为那人与安国公府无关!否则世子应当知晓芳菲儿产子的前因后果,又怎么会给您的庶长子送礼?啊,对了!”梅香一拍脑袋,“当初是谁告诉您,夫人让芳姐姐难产的手段的?”
“是我身边的周凯啊!”方少铭莫名其妙地道,“他背地里和夫人身边的荷香相好,自然一问就问出来了!”
“哦!”梅香失望地垂下了头。咬了咬嘴唇,继续大胆地猜测道:“那也不可能是安国公府派来的。既然煞费苦心派人摸了您的底,怎么反而在上门时弄巧成拙呢?奴婢倒想着,会不会是圣上派来的。皇长子是元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圣上怎会轻易托付给安国公所推荐之人?他可是继皇后的父亲!除非圣上知道您曾拒绝过安国公世子!”
方少铭愣了愣:“不会吧?我一介书生,圣上怎会注意到我?”
可是却痛快地把皇长子交到他手里!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想不通透。
梅香皱了皱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毅然从怀中小心掏出一方棉帕,递给方少铭道:“老爷,你看看有没有见过这手字?”
方少铭接过一看,第一反应竟是瞠目结舌,一脸怪状地看着梅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梅香“轰”地一下红了脸,有些气急败坏地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说不定是位女侠!”
也说不定是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或形容猥琐的小年轻!她心里补充道。
想到真有这种可能,竟有些呆怔了起来。
方少铭闷笑不已,知道她脸皮薄,不忍再笑她。只指了那几个写得苍劲雄浑的小字道:“我也没见过这手字…”话未说完,已被梅香劈手夺去了棉帕。
他一下子傻了眼,连剩下的话也忘记说了:梅香待他一向客气有礼,谨小慎微,何曾如此胆大过?
却见梅香神色坦然地将那棉帕收进袖口,面无表情地道:“奴婢觉得他应该是咱们园子里的人。您看,他写的是:‘我走了’,表示之前一直住在园子里,最近才离开的。如果只是偶尔来暗探,他应该写:‘我不会再来了’!”
“你没有搞错吧!”方少铭跳了起来,“就凭这三个字,你就知道他住在这园子里?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对啊?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见过?”梅香喃喃地道。
“我看你是太异想天开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方少铭道,“我可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厉害――不,是可怕的手下!咦,你怎么了?”
只见梅香左手支着右臂肘弯抱在胸前,右手臂向上竖着,食指放在下唇,露出梦游般的神态,低低地惊呼道:“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那个地方!”
说着,竟理也没理他,转身拔腿就往外跑。
“喂!喂!你发现了什么?”方少铭连忙追了出来。迎面却撞上自己的小厮寒烟。
眉清目秀的寒烟一脸焦急,惶恐不安地道:“老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虽然很想随梅香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但想到今天要去拜访的友人也很重要,方少铭不得不停下脚步,可惜地叹了一声,转头对那小厮道:“我们走吧!”
马车咕噜咕噜地碎石路上行走着,最后在皇城脚下,西南边上一座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方少铭下了马车,指着不远处一家茶摊凉棚对寒烟道:“你就在那里等我吧!”
说着,整了整衣冠,一手摇着羽扇,摇头晃脑地走上前去扣门。
有身穿短打的家丁前来开门,并把他引着向院子里走去。
院中的碎石路宽敞又平坦,直通正屋,两旁是空旷的沙石场,沙场后面有一排小砖瓦房,与平民的住所毫无二致。
只有正屋面前有两棵树,分立在路的左右两边,给这空旷的宅院平添了几分生机。
这种风格完全不同于方家园林的清雅和别致,却让人感觉心胸豁然开朗,豪迈苍桑之气顿生。
正屋门边上传来年轻男子“噗嗤”的笑声,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打扮起来了?啧啧,还真像一位学识渊博的夫子!”那年轻公子取笑道。
方少铭微红了脸,轻笑道:“你不是说,要替我引见皇长子身边的一位幕僚吗?既是皇长子信任之人,礼数应当做足,方显郑重其事之心。”
“说得好!皇长子得师如此,实乃大幸!”年轻公子身后的堂屋内,传来另一个男子的笑声,清越,却让人产生一种朗朗乾坤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