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无双院子里众人都早早醒来。素素和胭脂两人前日晚上便将行李打点好了,与一众楼中姐妹也都告了别,此时正坐在里屋里随意的聊着,语气中充满了憧憬与喜悦。
阿宁坐在无双的梳妆镜前,见她俩聊的开心,便也不去打扰这出行前片刻的静谧闲适,只是安静的打量着镜前的自己:身着绛紫色云雾烟罗衫与一袭同色的缎面绣花百褶裙,愈发衬得镜前的女孩容颜清丽。这套衣服是无双为她提前准备的惊喜,今日才哄着她穿上的,衣衫袖口与裙摆处皆绣有一圈稍深的黛紫色花朵,雪白的花蕊娇小生动,格外显眼。整身衣服既不会显得过于沉闷,配她灰色的眼眸亦不会突兀,静美中显出精致来,看得出无双是花了心思订制的。
苏小小以阿宁的身份在古达生活了将近四年,因为身份的缘故,也是头一次如此注重穿着。饶是已经在时间推移中练就了比常人稳重的性子,此时也显露出些女儿态来,往已经梳的齐整的发髻上簪了支镂空兰花珠钗,补了对珍珠耳环,对了镜子照来觉得不会出挑也不会太朴素,才满意的起身离开。
打开窗来向外瞧,楼中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显出丝毫的变化,依旧如往日般安静。好在除了无双几个,她从未奢求过别人的关注,只求路途上平安顺利就好。转念又记起芊芊昨日说过的话,阿宁暗想着荣姨如此看重小婉,一来是为拿她敲打芊芊,二来小婉容貌才艺都属于出彩却又不顶尖的类型,且小婉人前总伪装的性子跋扈,大概令荣姨觉得好拿捏,在楼里也未必有前途,所以送出去,既拿得出手,又不会心疼,果真是好心计。说起来,此人为了利益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之前自己倒是看轻了她。
想到此处,阿宁深舒一口气。虽然说自己当初也是为了小婉好才出此下策,可到底也是存了私心,想看看更好的世界,如今终能得偿所愿,心中尽管知道未来处境险恶,到底还是高兴的,不禁唇角微扬,正巧被进门来的胭脂瞧见,上下将阿宁打量了一圈,随即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道:“大小姐可准备好了?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载我们去码头了。”
阿宁倒也不会被个小丫头片子弄得羞红了脸,故作姿态一抬手道:“稍等片刻。”说罢将血啼琴抱入怀中,优雅的缓步行来。刚走到门边,见着胭脂脸涨的通红,眼底闪过兴味,自己只觉得憋不住了,立刻拉了她的手来哄笑作一团。
夏日虽然炎热,但此时时辰尚早,烈日还未从树梢边冒出头来,微风拂过令人浑身难得的清爽。阿宁刚走至大门前便眼尖的发现了马车边守着的女孩,正是那日跟随兰云若而来的丫鬟,暗暗思忖虽然历来大选出的少女去往京城的路途都由阁中人护送,阁主身边的人却是万万使不动的,可见此次京城那边的重视程度。
那丫鬟看起来已有二八年华,身穿秋香黄色短袄长裙,身形窈窕,眉眼中透着稳重。她见到阿宁与素素胭脂结伴而来,微微颔首,露出得体的笑容道:“奴婢洁瑛,是阁主特意指来领姑娘去京城的,一路上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奴婢说,奴婢都会处理好的。”
洁瑛的话语周到,待人真诚,却又无时无刻不透露出自信来。阿宁早就知道此次赴京,是与来自三大省城选拔出的女孩一起,因着越城是离京城最近的,她便是最后一个上船。等众人在船上会合后,洁瑛自然要管理众多姑娘的事务,如今她却说是“阁主派来送自己的”,意蕴颇深。
阿宁想罢,唇角扬起开朗的笑意道:“洁瑛姐姐这么能干,路上想必一定能将姐妹们照顾的妥妥贴贴的,眼下姐姐能陪阿宁单独说说话,阿宁也觉得幸运呢!”
洁瑛望着眼前比自己矮下一大截的小姑娘,只见她仰着头,眸中带着亲切的期翼,不觉间心中柔软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满意,随即指了车夫来帮着素素两人搬行李,自己牵了阿宁的手踏着脚凳上去。
马车比阿宁想象中的宽敞,四个人面对面坐着也不显得拥挤。马车稍有颠簸,阿宁眼中闪过疲惫。好在有胭脂一路上陪着洁瑛说各个楼里的趣事,素素与阿宁偶尔插几句嘴,气氛倒也融洽。
阿宁虽然对自己的猜测颇有把握,但也直到见了洁瑛对自己示好才算松一口气,知道荣姨没有将自己顶替小婉的事情散播出去。荣姨是懂得分寸的,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去京城已经是板上钉钉,更何况将此次表演惊艳四座之事传入城中,也足以为楼中增光。眼下确定了此事,心中才得以完全放松,昏昏沉沉一觉睡到了码头。
越城最闻名的码头莫过于水叶渡,无论做生意的官商,还是进京赶考的读书人,来往于京城与越城之间都仰仗于此。阿宁罩上面纱,被素素扶着下了马车,踏上青石板路。码头附近行人络绎不绝,其中亦参差不少妙龄女子,阿宁一行人倒不显得突兀。左右的早点铺子早早开张,距离码头不远处便是繁华的街市,附近只有这些略显粗陋的小店面,但在久居楼中的阿宁看来却带有别样的生活气息。
京城奉来迎接的船正停靠在宽广的河道上等待着。自前朝发明指南针始,这个时代的造船业逐步走向成熟,上下两层的精致大船虽然寻常人家坐不起,倒也见怪不怪了。
阿宁顺着洁瑛的目光向那艘船看去,船内的景致被白帘子遮掩住,外形在河面上几艘大船中并不起眼,直到望见船身上一处极小的红漆漆上的标志,阿宁才不禁眯了眯眼,跟随洁瑛上船。
船逆着蓝天碧水,渐渐驶离了码头。洁瑛领了阿宁一众去楼上,边行边解释道:“其他姑娘恐怕还在熟睡,等到时候见了宁姑娘必定高兴。”正说着走至一扇门前,叩了叩门,阿宁听见里面传来轻俏的女声:“门外可是洁瑛姐姐?”
洁瑛笑道:“正是,贞贞姑娘,我将宁姑娘带来了。”话还未说完,门便应声开了,里头走出个与阿宁一般大的女孩儿来,一身鹅黄色的裙衫衬得小脸明媚可人,髻上簪着绿松石点翠簪子,见了阿宁当即捉了她的手来弯眼笑道:“昨日便听红玉姐姐念你,今日总算是盼着你来了,等会子可要与我好好切磋琴技!”
贞贞姑娘一席话说得爽利,阿宁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下意识里觉得她一番话说出口似是早就准备好的一般,抱着琴的手被她捏着一阵吃痛。却再抬眼,只见贞贞已经不露痕迹的松了手,将本就不多的两个包裹拎进门去,又帮忙拾出来,不禁笑着摇摇头,心底的不满也随之散去了。
素素胭脂两人此时两手空空,也是有些怔怔地。素素片刻才拉了阿宁的手笑眯眯道:“好在是个好相与的,这样我和胭脂也能放心了。”阿宁拍拍她的手,却看见胭脂一脸深思的盯着门内,低声道:“我看未必,你的行李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阿宁知道她的性子,也不为她的直白生气:“若有也不会叫她翻了去,你放心。”刚要嘱托她照顾素素的事,却被胭脂一下拉到远处道:“阿宁,我听洁瑛在马车上时的意思,像是特意将你与她安排在一处。据说她极早就受了训练,在她们楼中也是当之无愧的。我看这里不一定只有你有依仗,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阿宁将胭脂眼中的认真看得明了,心中存了几分感激,没想到胭脂在车上与洁瑛说了一路,竟是为她打探消息的,柔声道:“这些我都明白,都这么久了,你还不相信我?你们一起在楼下住,你可要帮我看好素素,她性子单纯,别出了什么纰漏。”
胭脂自是点头应了,拉了素素离开。阿宁这才整整衣衫,走进房门去,心中拂过一阵温暖。起初选择带胭脂去来京城,无双原是反对的,觉得已经带了素素,更应该好好选个行事稳重的。可事实上,虽然先前在楼里,胭脂表现的与寻常丫头无异,但从与她初遇到在荣姨面前合作自保的种种,不难看出她的有意投靠。这其中的心计手段,观察明锐,恐怕翻遍整个烟雨楼也找不到更甚的人选。
阿宁唯一担心的就是胭脂虽然伶俐,可与自己的情谊没有素素深厚,性情捉摸不定。如今看见她真的为自己打算,自然心中高兴。
进屋抬眼便看见贞贞正抚着血啼琴,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黑色的剪影,大眼中流露出的喜爱十分明显,一时间竟没有发现琴的主人已经走到面前。阿宁思忖这位贞贞姑娘并非胭脂所说的心机深沉之辈,最多有些小圆滑罢了,并不知道这些芝麻大的小事累积起来也极易得罪人,偏又是拔尖的容貌与才艺……看来明天还不能多与她走近。
思索间贞贞终于发现她的存在,明澈的眼中并没有闪过阿宁预想的尴尬,却是一脸坦然道:“宁姑娘,以后同住一间屋子,我便叫你阿宁吧。你这琴真好看,你不用的时候,能借我试试么?我的那把可是上好的琴,也可以借你用。”
她一番话倒令阿宁不好不答应,只是见她言语中掩不去的傲气,与刚刚和洁瑛说话时的模样截然不同,更加肯定自己原先的想法,倒也不去与她计较。贞贞见她随和,眼底闪过满意,倒是有结交的意思,两人正随便聊着,只听见门外一阵响声,惊扰了原本安静的船舱。
正待要问怎么了,只听贞贞冷哼一声:“又是那个女的,每到一处便要闹,就没得消停。”见阿宁欲问,便耐着性子解释道:“门外的定是唤作小冉的姑娘,听说不想去京城,上次在明城停靠时便想要逃走,今日到越城又来。实在是个愚的,第一次就没成,第二次就更没可能了。说来也奇怪,要是这么不想去京城,又何必千方百计选来呢!”
那倒未必,也许那位冉姑娘只是想借来京城的途中逃走。阿宁抿了抿唇,余光瞥见贞贞一脸不耐的玩弄着指甲上的丹蔻,又回想起胭脂适才的话,暗想这船上的两晚,恐怕要比在楼中热闹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