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幽幽,透过摇晃的窗扇刮进来,发出诡异的低吟,入耳森寒。烛光摇摆,拉出帷幔浮动的阴影,在阴森的窗壁上来回游曳,幽灵一样飘荡在虚空。
置身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冷宫里,秦漠晨恍如受惊的猎物,烛台灯火的摇摆,帷帐轻曳的白影,门窗关合的细响,甚至再平常不过的冷风也让他慌恐不已。
“……谁?出来!”又一道虚浮的暗影掠过窗前,不小心跳入因为困倦而快要合上的眼睛里,让他迷迷糊糊的神智蓦地被惊醒,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喝问。
“王爷别怕,是奴婢子晞。”一个清脆如莺的娇音从门口当即传来,随着语声落地,映现在昏黄烛光中的,是一个身形娇小玲珑的宫娥,行举轻稳,不紧不慌。
见秦漠晨惶惶不定,她慰笑一句,将一条暖和的绒被往前伸了伸,补充道:“太子殿下知道您住不惯这里,怕您照顾不来自己,伤风染寒,让奴婢给您送来一床暖被。”
“大哥吗?他在哪里?你让他给父王求求情!让父王放我出去……我一定改过自新!子晞,你快去给大哥说,父王一定听他的……”秦漠晨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爬过去攀住那个宫女的肩膀,连声乞求,到最后屈腿跪下,一面磕头一面道:“只有你能带话给大哥了……子晞,我给你磕头求你,快去给大哥说……”
叫子晞的宫女一惊,见秦漠晨愈发用力地向自己这边爬来,慌张之下赶忙将被子扔在他身前,又怕他行举失常,所以也不敢多加逗留,道:“太子嘱托奴婢,叫王爷照顾好自己,说他会想办法的……”还没说完,她就转身逃了。
她一走,疾跑的身形带过丝丝清风,卷起旖旎拖地的纱帷,裹在秦漠晨的面上,将他到口的求喊噎住,急急扯开那些缚住他喉咙的软帷,仿似贴在身上的所有饰物都成了死神的利爪。
“谁?”就那样在轻帷乱舞的虚空中狂扯了片刻,待得一切虚浮的阴影平定下来,周遭皆数恢复到死寂后,一道暗沉沉的黑影复又从窗前飘过,瞬间就没了声响。他惊悸不已,颤抖着声音朝窗棂边吼道:“子晞,我知道是你!本王不怕你!你出来!”
这般说着,他疾速后退,缩进冰冷的床榻上,用一床棉被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缩在一角瑟瑟发抖,像地震来临前惊慌失措的牲畜一样,到处寻找藏身的落脚点,却又异常害怕充斥其中的黑暗,因而恐惧不已,几近失心疯狂。
“子晞!你给我出来!你再吓本王,我出去后即刻命人杖毙了你……”他惊悸不安,朝阴暗的冷宫四角大声吼喝,然而叫着叫着,声音戛然而止,在两道鬼魅一样纯黑的暗影飘来跟前后,眼珠突兀圆睁!
暗沉沉的冷宫里,忽而流泻出一道快如厉风的剑影!
没有片刻犹豫,那道剑芒追风逐电一样切去秦漠晨的脖颈!执剑者只翻腕一挑,他的头颅猝地飞离出体,血染帷幔!
沐离点足而起,身姿当空一旋,顺手接过淌血的颅首,踏风易向,却势后提过因为吓呆而玉容失色的林子默左臂,携着她一并越出了冷宫。
刹那之间,原本充斥着惊恐嚎叫的冷宫里声息难闻,只冷风低低呼啸,间或夹杂着颓然倒地的空躯发出的轰然回声,余音飘荡,不息不止……
上书房内,正在几案前批阅奏章的煌朝帝王忍不住打了个寒嚏,尔后接连不断,几下才见终止。
“皇上,都这么晚了,您早点休息吧。”掌事老太监将窗扇合紧了些,提着一盏流苏宫灯靠近龙案,俯首小心劝道。
因为狄国三个王子如数死于煌朝城楼,其状惨不忍睹,耶婪国频频发威,誓要踏平中原,报此仇辱,近日已经点兵靠近,若非漠北各将遣使商榷,战火已经蔓延。饶是靠拖延时间充备兵力,但是煌朝官员心中也知,这一战迟早都要爆发,所以奏折频频急来,出谋划策或者告知漠北急况,无不让皇帝忙得焦头烂额。
此刻,他正在批奏的,便是苏湛从漠北大营传来的讯息,黑亮刺目的四个大字让他陷入无限忧虑中:箭在弦上。
那也就意味着,商榷也无法拖延时间,鏖战在所难免。
“都退下去吧,没有吩咐,不要扰朕清静。”皇帝头也不抬,沉声令道。尔后拾起苏烈父子两人的奏折,想认真琢磨一番局势,猜测一下以漠北当下的兵力,到底有没有取胜的把握——如果有,哪怕希望渺茫,也要借此痛痛快快地打一战,来激发煌朝将士日渐消失的血性!
并非满足于寸土中原,他也想踏出猎猎大漠莽莽碧原,让煌朝铁骑翻越天堑,横过沧江,直入北狄南蛮!
掌事太监自然也知道近日局势紧张,听得皇帝口令,也就不敢多劝,遣退了所有侍立在侧的宫娥,与他们一并离开了上书房。
人一走,偌大空房内便只剩下手指摩挲书页的沙沙细响,以及皇帝紧促而又烦躁的呼吸声。
“梧桐栖凤,葳蕤窕窕,琼枝遗彩,醉子来衔……”冷风嗖嗖,将灯台里的焰芯吹得东倒西歪。与此同时,一句低幽的吟语飘然入耳,模糊而诡异,如泣如诉。
或许是想得太过入神了,根本没有听到那阵声音,皇帝依旧抚额细思,只是不知道为何,心脏在那一刻忽而加快跳动了几下。他只当是自己熬夜劳累所致,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只揉了揉太阳穴,继续提笔落字。
“芙蕖横波,柔荑澹澹,夭田洒露,飞鸿独采……”片刻后,又一声浅音幽幽飘来,由远及近,听不出说什么,但比之前微为清晰。
“杜连德?”皇帝这回听到了响动,唤了唤掌事太监,以为有宫女在外面吟诗作赋,欲命他将其遣走,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不过一阵幽音飘过后,四周瞬间又归为平静,所以皇帝也就没有多想,继续埋头写划。
“酴釄花事,其期修远,参商不顾,云雨缠缠。”不过片刻的清静,还没看完两行字,高高低低的诡异声音再度传来,愈发明晰地飘入耳中。原本只是断断续续的一两句,到最后幽语连出,凄凄惨惨,恍如深闺怨妇,在责备弃她不顾的丈夫——
“梧桐栖凤,葳蕤窕窕,琼枝遗彩,醉子来衔。芙蕖横波,柔荑澹澹,夭田洒露,飞鸿独采。酴釄花事,其期修远,参商不顾,云雨缠缠……”
“谁?”皇帝这回完全听清了,是一首情诗,像是一个年轻俊才仰慕一位如凤如莲般清华亭亭的女子,醉酒之下克制不住内心的向往,因而为诗为赋,与她共结情愫,约誓长守。
只是……为何其中的某些字句让他生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遥远而又模糊,像是被刻意沉淀在记忆当中,潜意识地避免让自己想起它们。
“谁在吟唱?还不住口!”不断回响的幽咽声让皇帝彻底没了心思批阅奏折,因而有些薄怒,离案而起,朝窗外低喝了一声,想阻止那些使他心烦意乱的诡音。
然而语方落地,回头的刹那,一道惨白的清影蓦地冲入视线,长发披肩,眼波幽怨,面容恍如染了霜雪,白得令人窒息,一双深邃的瞳眸却似无底黑洞,几乎要让他深陷进去,喘不上气。
“谁!”皇帝以为自己看到了鬼,却又不信那些鬼魅邪说,抓着案角扬声喝问。只不过语方落地,一股鲜血的腥味突然从身后散来,直扑鼻腔!
他吃了一惊,猛地回首,一个血淋淋的头颅霍地从屋梁上空直直坠地,像是用无形的锦丝绑缚着,到了他眼前后戛然止住,一双突兀的眼珠笔直对视着他的面容。
那是……那是被他下令打入冷宫的儿子!
“晨儿!”皇帝认了出来,伸手抱住那个血淋淋的头颅,失声痛嚎。
仿似也非常害怕那个头颅,身后女鬼的目光里也尽是惊恐,单薄身子抖动了一下,几近扯着嗓子叫开。
皇帝悲恨不已,拔刀而前,朝她的脑袋直直砍来!
“叮!”一声清脆巨响炸开,没等那“女鬼”反应过来,沐离折身靠近,拔剑出鞘,向着挥刀袭来的皇帝心口刺去,似要将他的心肺掏挖出来!
“沐离,有人来了,快走!”两三个回合后,因为利刃相击后发出的巨响不断蔓延,刹那间上书房门外脚步窜动,愈发响亮地传向这边。林子默一阵后悸,匆匆扯去身上惨白的雪衫,只余一袭方便在黑暗中掩身的玄色劲衣,对不予罢手的沐离急急劝道。
她说她只杀那个一箭射伤容决的二皇子秦漠晨,然后来吓吓皇帝,让他想起那首情诗是他给一个惨死荷池的妃子作的。但是现在看来,她要连这皇帝也一起杀了。
她当然晓得后果。
大战在即,若是皇帝死了,那么这个她前世里闻所未闻的煌朝会在瞬间成为一团乱麻:子嗣夺嫡,权臣弄朝,只怕到时会是水深火热,无辜百姓流离失所。
但是就如沐离所说,皇帝似乎真真正正把那个女子忘了——忘了他给她许诺的海誓山盟,忘了她为了从他手中夺回要被他丢诸狼堆的孩子,不顾凶狠士兵的阻拦,发疯一样扑向他,却被他一剑刺透心口,疼得连一句话也叫不出。直到因为牵挂自己的孩子而留着最后一口气息,不断挣扎的身子被他贵为太后的母亲推下荷池,警告所有在场嫔奴兵婢不得摇唇鼓舌时,都没能碰触到他孩子一分一毫。
所以沐离告诉她,那一幕就像噩魇一样存在容决的脑海,刻骨铭心。她还告诉她容决为什么常年穿着白色的衣物,因为他说:白色,最能让人记住血的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林子默惊得说不出一个字。也正因为此,她才答应沐离,扮成那个妃子的模样,在她的帮助下潜入上书房,叫皇帝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并且在以后的岁日里忏悔度日。
但是于今看来,皇帝连一点反应也没有,把他妻儿从自己的记忆当中抹杀得干干净净。
纷乱复杂的思绪飘然飞掠,使得林子默在极度的惊慌中不得不强令自己保持镇定,在沐离一剑划过皇帝手臂,几近斩废了他一只臂膀后,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急劝道:“他根本没有印象,又怎么会愧疚!”
沐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目中的嗜血杀气骤然化为警惕,在一阵破门而入的巨响传来时,蓦地扣住林子默的肩膀,带着她从后窗折身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