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大人认为呢?”容决浅笑了下,表示默认。既然人是他所救,汤惟庸一众也是他所杀,那么要保证不留后患,就必须移花接木,即使没人会浪费心思去怀疑他一个笃疾病子,他也要让自己的嫌疑有一个可以转嫁的替身——而最让人信服的,莫过于沉香阁,一个已经被朝廷清剿,因而消失了的江湖隐密组织,被世人传得玄之又玄,所以大都闻风丧胆,包括苏家和皇室在内。
容荟深听他认同,因而也松了一口气,渐渐想明白了缘由,应道:“当年清剿沉香阁时,苏烈参与其中,如此说来,受他们报复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才会劫走他女儿,利用其女而陷苏烈于难境。”
容荟深完全相信,容决也就放心,苍白面容上始终染着点点笑意。末了,突然一改话题,径直问他:“如果苏家倒台,相国大人高兴吗?”
被这样的问题一下惊住,容荟深陡然瞪大了眼睛,抬首望去那道孤寂的背影,虽然心里惊喜,但唇齿却开开合合,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那……便是他帮助和利用自己的目的吗?
明白处在尔虞我诈的漩涡中的容荟深此刻既惊又喜的复杂心绪,容决没有向他索要答案,而是静静等了片刻,才笑道:“苏烈曾借容家之势上位,得好而过河拆桥,与你鼎足朝堂,甚至千方百计作对,相国大人还拿他当君子吗?”
“可是……”容荟深当然早就看透,但要一口否决,他还是颇有顾忌,甚至是自知之明,为难道:“苏烈父子手握兵权,连皇帝也需仰仗,即便我有心反抗,却也无力还手……”
这样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实恰是容决最想听到的话,他冷冷勾起唇角,蓦然间手腕微转,将轮椅调转了方向,直面容荟深,目里一片深深浅浅的莫测笑意。
容荟深始料不及,视线对上那张冷异的面容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得移不开目光。呆呆怔视了片刻,才反应了来,诚惶诚恐地掠开眼睛,心脏的跳动莫名加速,久久压不下惊紊的呼吸。
每一次,他都没有示他以面目,不是投他以背影,便是端坐帷幔之后,或抚琴鸣箫,或挥墨作画,或执笔为词,谜一样让他忧疑难安的同时,却也忍不住突发奇想,想知道他究竟是何模样。
除了简回春,外界几乎没有人见过他。此次终于目睹,让容荟深闪避的眼神在虚空停留了几秒后,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重新掠回他面上,手足无措。
青丝如墨,散漫地垂睡在他单薄的肩上,更映得面容苍白无血,只是造物主精心雕琢一样俊逸无俦的五官,却让人不得不忽略那种病态,定睛而视。像一个流光暗舞的青花瓷器,清雅脱俗,一尘不染,又似一座绵远幽深的孤岳,与天交接,却又看不出它有多高有多广。
不知为何,对上他平静含笑的双眼时,他一颗跳动的心蓦地抖震了一下,慌紧不已。
“苏烈可以拥兵自重,相国大人为何不可以?”容决清微静笑,深潭一样的眼睛始终停留在他的面上,转过身后,他莞尔笑道,像在给他自信。
容荟深吃了不小一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惊怔不已,面色骇白。
不只他,连隐身高梁的起阳在听到那句话后,也流露出与容荟深差不多一样震惊的表情,半天张口欲呼的动作合不拢。
恍惚明白过来,公子对他说过的话是何意思——他说他需要一件不属于自己但却非常需要的东西,但是要从第三个人手中拿来。现在晓得,这件东西不是东西,而是兵权,只是这第三个人又会是谁?容荟深吗?不大可能……
在他身边,林子默匀静呼吸,紧闭的瞳目和一动不动的身姿显示了她的置身事外,以及一无所知。
容荟深不谙武功,自然发觉不到屋梁上还有人,并且其中一个人还是近日处在风口浪尖的苏家幼女。他只对容决说出口的话感兴趣,却又不是像喜欢某一项嗜好般那样平静如水,而是震惊莫名,恐骇异常。
强自定了定神,他抑制住心口的剧烈跳动,却也不含糊,虑道:“苏烈曾在漠北沙场翻云覆雨,若不是他,煌朝也不会崛起,即便皇帝有心削其羽翼,兵权……兵权也落不到你我手里。再者若是动作明显,恐怕容家也会被皇室拉入死单,一旦败北,那时、那时便是灭顶之灾……”
若是换作以前,恐怕容荟深定会信心满满,毫无所虑地放手去搏。但是几年来一直在自己的操纵下过活,又因为内心对他自己当年所作所为的歉疚和悔痛,已经渐渐失去了昔日的野心,变得得过且过起来。对于这一点,容决深知深晓,所以也不迫使他立即答应,而是不急不缓地笑道:“无碍,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相国大人天命之龄,至少也有二三十余年光景允许自己再次作为。虽然年长苏烈和皇帝三四载,但他们都曾沙场驰骋,落伤于身,害及脏腑,恐怕顽根难去。相比而言,相国大人无疾无病,身强体健,怎么说也比他们当中任何一人更有机会长寿。所以,”
说到这里,他忽而顿住,看着容荟深将忧疑的目光落到自己面上,莫测地笑了笑,才又接着方才没有说完的话,继续道:“还等得起。”
容荟深被他看得一个咯噔,再听他言外之意,明显自己不答应也不行,因而长久寻思后,终于犹豫点头,问道:“那接下来……要如何做?”
“不急,相国大人辛苦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一下了。”容决像是玩弄容荟深一样又转了意思,不过还没等他面上的震诧消去,又接着玩笑道:“容决不才,虽是缠绵病榻的井底之蛙,但在屋里长时闷着,久了也就心向往外,想要看看那浊浊尘世,到底精彩何在。”
那一刻,容荟深打了个哆嗦,直到离开那间静园,独自行走在冗远的长廊上,也久久消不去心底的震颤,不时抬手抹去额角虚汗,惊悸难言——
那个病子最后还说,明日早朝,就让他代替自己,去进宫面圣。
“公子,你不能冲动……”容荟深一走,起阳便急不可耐地抓过被他敲晕的林子默,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奔到容决身边,惊声劝道。
“放出话口,就说苏烈罪女为沉香阁少主殷斩白所劫,相信他也会对这苏家幼女生出兴趣。”容决摆手制止了起阳的后话,沉声下令,“那时,她就有所安置了,你我也可彻底撇清嫌疑。”
“可你的身子……”起阳不依不饶,绝不允许他不顾自己的身体,因而满目担忧,极尽所有借口让他静心调养。
“让她醒来。”没有理会起阳的劝告,容决侧首看了看昏睡在桌案上的林子默,望着她匀浅呼吸时的平静清容,又有些担心地望去起阳,浅笑着叮嘱他:“然后你也当心了。”
“我会怕她?”起阳劝解无果,又知道自己公子说到做到,因而也就惴惴不安地作罢,只祈盼他安好无事。不过听他让自己小心林子默,便又一个白眼翻来,用鼻子哼道,说话间已经点醒了她,用剑柄敲了敲她:“饭桶,睡够了起来进食!”
见起阳动作毫不客气,容决方想劝一声,就见林子默已经眉目微动,揉着后颈从桌上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目光不知所以地四处流转,遂而作罢,只含笑欠身道:“苏姑娘,委屈了。”
“发生什么事了?”被人点醒过来,林子默脑袋还不是特别清醒,一仰脖后颈也一阵一阵地顿痛,让她莫名其妙的同时更加不解,片刻间就想起了昏倒前发生的一幕,蓦地跳起来瞪向起阳:“干什么打晕我!”
“碍事鬼。”起阳斜他一眼,懒懒哼道,尔后又补充道:“午膳时间到了,赶紧吃,吃完晚上你就可以走了。”
“你们肯放我走了?”她一乐,倒顾不得花什么心思报复起阳,而是立马来了精神,既惊又喜地问道:“是不是刚才有人来抓我,你们把他打发走了?”
“……”一抹苦笑的表情难得的出现在容决面上,让他一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暗暗看了一眼同样惊怔的起阳后,他才含糊应道:“……算是吧。”
“那我出去还有没有危险?”林子默急于离开这里,想要了解自己所处的异世到底是何朝何代,以及谋一份可以填饱肚子的差事——苏家她是万不能回去了,又被这相府世子禁身此地,没有自由,待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还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虽然这种一直隐藏的想法在起阳说出放她离开的话语后,异常强烈地涌现在脑海,但是一想到出去后的处境,她还是有些担心,确证一般问道。
起阳暗笑于她天马行空的联想,见公子把她照顾了这么多天,她居然一点感谢和留恋也没有,更加嫌恶这狼心狗肺的苏家小姐,抱剑于胸,又翻给她一个白眼:“脚长在你腿上,我怎知你会不会不知死活地跑回苏府!要是贪生怕死想要有人保护的话,那也可以,给爷爷磕十个响头,我就一路护送着你。”
“你——”林子默气结,憋了一肚子的火,却愣是没有底气对他扬起拳头。不过杏目怒睁了一会儿,却突然示软了,敛容笑道:“那也行!反正我不是男儿,膝下也没有黄金,不就磕几个响头损失点尊严么,又不会掉皮少肉,如何做不来!不过君子一言,口无诓语,你若愿意做小人的话,那就在我磕完后尽管反悔!”
倒是起阳,看着她说完后立马端来茶盏横在他面前,愣愣地反而不敢接,甚是后悔自己口出狂言,求救似地看去容决。
容决也不说话,像是在看一场悬念迭起的精彩好戏,急于知道结果,因而也就顺着林子默的话,淡笑道:“七尺男儿,确该说到做到。”
“公子——”肠子都悔青了,又见公子居然帮她说话,起阳一股恼火,蓦地接过来,将茶杯顿在桌上,没好气道:“要磕就磕要叫就叫!”
“那你坐好。”林子默指了指凳子,尽量忍着腹中的恼怒,放缓语气。
一把将剑顿在桌角,起阳不服气地着凳,见她真有那个意思,也就又生出几分得意,反正只说护送她,又没说护送到哪里,出了这间屋子也是护送。想到此,也不禁欣喜于自己的小聪明,因而散了眉间恼怒,敲着桌角讥笑道:“怎么,又不想磕了?”
“当然不是!”林子默瞅准了一个位置,往他跟前站了站,看着起阳揭开茶盏悠哉游哉地品茗的神色,趁他不注意,一脚狠狠踩下去!溜开的时候,异常清晰地丢给他三个字——
“龟孙子!”
“你——”起阳仗着自己身怀武艺,根本没把她一个弱女子放在眼里,也就没有戒备之心,放心地等待那一声恭敬快意的“爷爷”。岂不知她居然出尔反尔,一蹄子踩在他脚上,他气极,痛得抱脚跳起来,就要飞身而起扒了她的皮!不想一口茶水还没来得及咽下,就生生卡在喉间,呛得他咳个不停。
早就叫起阳当心了,不想他还是大意,让她钻了空,验证了自己的预料。此刻听着林子默抛给起阳的那三个字眼,容决好笑地扬起唇角,漾出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意的笑容。不过也听不下去起阳因为恼怒激动而接连不断的咳声,所以将轮椅摇到他身边,递过去一杯清茶,让他抿了几口,这才减了他胸喉间些许难受劲。
“既然有危险,那我还真就不走了!”林子默像躲瘟神一样避到容决身后,冲半天才缓过气息的起阳叫道,表明自己的决心。
初来异世,无亲无故,这间盈满淡淡药香的静屋算是她第一个安身的地方,虽然只有短短几天,却在不知不觉间让她有了些许不舍,真要离开,想必心里多少也会有些牵挂:比如他们救了自己后会不会有麻烦,那个苏太尉知道后会不会为难他们,更比如,这相府世子的身子状况。